《一瞬之光》+《以遺忘為詩》映後座談

作者
陳婉伶

• 活動名稱:第九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一瞬之光》+《以遺忘為詩》QA
• 承辦單位:國家電影中心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活動日期:2014. 10. 18
• 活動地點:新光二廳
• 主持人:林木材
• 出席影人:焦點導演  Alan Berliner

 

木材:好,謝謝!剛剛其實我們看了兩部片,一個是1985年的《一瞬之光》,一個是2012年的《以遺忘為詩》,我們先請艾倫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希望把這兩部片放在一起?

 

Alan Berliner:如果大家有注意到,這兩部片其實有很多重複使用的畫面,在影片中有很多閃電畫面,還有一些比較片段的,在前面的第一個短片也有,然後後面這部比較長他的表舅得到阿茲海默症的過程,這兩部片其實有非常多畫面是相同的,我希望的是能夠讓大家看到這兩部片是有連接的。

 

木材:我先問幾個問題。大家有看過《絕對清醒》嗎?據我所知,從《絕對清醒》之後,艾倫就很想拍一個關於記憶的影片,那我的問題應該是說,當他決定要拍記憶的影片之後,他後來才找到剛剛我們看到他的表舅來做為他的主角,也許我們先請艾倫解釋一下這個過程。

 

Alan Berliner:如果大家有看過前面一部片《絕對清醒》的話,就知道說這是拍攝關於失眠,他開始對於所謂記憶跟回憶這件事情非常感興趣,結果後來才決定做這部片,就是關於回憶與失憶症,那我其實還有一個想做的,是我拍一位美國加州的婦女,這位婦女對她人生中的一切事情都記得很清楚,例如說你給她一個時間,比如說2011年7月2號,她可以記得她那天在哪裡在做什麼,然後所有事情都可以鉅細靡遺的告訴你,然後我就試著去聯繫專門在研究這位婦女的醫師,透過了解他的論文跟研究希望能聯繫上這位加州的婦女,雖然我獲得聯繫方式,可是等到我聯繫她時,我卻發現她突然變得很有名,甚至還有經紀人。我試著跟她談說如果可以合作的話,我們能夠拍一個非常特別的影片,關於這個記憶、回憶的主題,但是也許她的想法是想拍一個好萊塢式的影片,所以我們後來並沒有成功的成為夥伴。

 

當我開始去拜訪我的表舅時,他開始也注意到他的一些狀況,他開始會忘記一些事情,他自己也承認說再這樣下去,他會失去很多回憶,在我們對談的過程中,我跟他談說我希望把我們在對談的東西記錄起來。那時候我的表舅也講說你都拍了你父親的紀錄片,也拍了外公的紀錄片,那我是你的表舅你怎麼不拍我呢?我是個很厲害的詩人呀!

 

其實我的表舅不只是個厲害的詩人,他更是個大學的教授,在拍這部紀錄片,我們在訪談的過程中,他其實也試圖在教我,他想要讓我認識關於記憶如何消逝等相關的事情。阿茲海默症是個非常可怕的疾病,我的表舅他其實要試圖告訴我的是每一個人在經歷阿茲海默症的時候,其實是非常不同的狀況,每一個人都是很特別的狀況,那我的表舅他是一個很詩意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大家可能有印象在影片的某一段是我的表舅跟我的兒子伊萊在玩樂器,他將樂器拿到手上後,就隨口說出了一段詩,他會用這樣的比喻或有韻律的詩來描述他現在的狀態。

 

在這部片開始放映之後,我也接到一些電話是來自專門研究老人的專家,他們對阿茲海默症特別有研究,也專注於老人學,那這些專家說他們看完這部片後,就覺得這部片的觀點讓他們重新思考是否應該以另一種方向來探究阿茲海默症這件事情。那其實阿茲海默症的患者他們並不是完全失去記憶,他們還是保有他們的故事以及他們的人生背景,所以你在接觸這些患者時他其實並不是你今天認識他,然後他是一個阿茲海默症患者,他會一直忘記事情,那個時間點並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它其實是很長的,是漸進的,過去有很多記憶回憶跟故事。所以再延伸的話,我想還會有阿茲海默症的作家、阿茲海默症的畫家、阿茲海默症的公車司機,或者是各種各種不同背景的阿茲海默症患者,那問題就在於說我們如何去了解他背景的故事,怎麼樣去適當的跟他對話,去尊重他去了解他背後的故事。在這部片裡面,我的表舅他其實他是一個被拍攝的人,但是對我來說我覺得他其實也是跟我一起創作這影片的人。

 

Q1:謝謝導演帶來這麼好的電影,因為這幾天看了幾部導演的片,有很多發現,就是導演是個資源回收的專家,因為我自己在剪片時會面對很多素材,說真的有時候會剪得很煩,必須面對數十小時的素材,像發現導演對這些素材的蒐集是樂在其中,可不可以請導演教我們如何對這些龐大的素材樂在其中,並找到興趣?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有沒有什麼素材是導演不蒐集的?第三個問題,看完這部影片以後,我們都知道導演是個剪接高手,裡面有很多導演家人的回答,我想知道的是,這些回答都是真實的回答嗎?還是只是導演剪接的結果。

 

木材:我們今天下午有個大師班,艾倫講了三個小時,有很多他創作的東西,假如有興趣的話可以問影展。我試著讓QA比較能專注在影片本身,所以我會請艾倫簡短的回答妳剛剛關於整理資料或素材的問題。

 

Alan Berliner:關於第一個問題,我其實沒甚麼好解釋的,就是在我的DNA中。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是,我的DNA。第三個答案可能會有點長,那我會試著多談一點,因為這跟我想要討論的記憶跟回憶那問題有關。阿茲海默症其實是一個時好時壞的病,在我決定要拍阿茲海默症的時候,我就決定它不會按照時間去拍攝,不會依照線性的時間去剪接。我會試著讓這部片變得立體,是因為這才是我表舅的內心所存在的真實的樣貌。如果今天問你說你現在過得如何,或是你的人生過得如何,你可能會回答我你現在在想的東西,但我如果三個月之後再問你一樣的東西,你可能因為你經歷過很多事情,你記得的東西不一樣,你很可能會回答出不一樣的答案,而這答案可能不一樣,但它都是真實的。我們的記憶其實是非常有趣的,當我們可能發生一件事,在五歲的時候發生一件事,從五歲開始就記得了這個事件,隨著年紀的增長,就會開始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記憶,在這樣的過程中,我試圖想要呈現事件的立體樣貌,而這都是真實的。

 

更廣義的來談這個「立體」,在繪畫藝術裡面會談立體派,立體派它其實會用不同的面向去看同樣的東西,用在這部影片也是同樣的,我希望這個時間的立體,能夠呈現我表舅的不同狀態,可以更完整的呈現他不同的面貌。

 

Q2:我想請教一個問題,因為一般電影的螢幕都是長方形的,然後這部影片是用方型的( 木材補充:是4:3 ),因為紀錄片其實可長可短,如何決定它的開始和結束?就是如何決定開始拍個紀錄片?

 

木材:你應該也沒有去大師班,好啦開玩笑的。我們再多蒐集一個問題。

 

Q3:謝謝導演,這是很感動的一部片。我想問的是,導演會不會覺得他表舅的阿茲海默症其實是想要遺忘,就是我不想要記得,刻意的遺忘某些事情?

 

Alan Berliner:這部片比較特別的地方,其實是我用比較詩意的方式去記錄我的表舅他是一個阿茲海默症患者,他一直在遺忘,他一直在失去很多東西,他的阿茲海默症其實是感到痛苦的,但是他同時也有一些悲傷的回憶或是不好的事情是他試圖想要忘記的,我覺得這就是這影片其矛盾的張力所在。在這影片中大家可以看到,我試圖問我舅公說,你現在得的阿茲海默症你一直在忘記東西,那你想要跟大家說什麼?那他說他想要談的是,他想要記得如何去忘記。在影片中,他這句話講了兩次,這意味著他其實很努力去記得這件事,然後他也很希望他能夠把它講出來。更直接的回答你的問題,我並不會認為說艾倫會因為他想要忘記一些悲傷的事,而故意得到阿茲海默症,我覺得並不是這樣的。人的腦袋是非常神秘非常特別的東西,因為我舅公小時候經歷過弟弟過世的事情,他的父親因此對他很不好,到後來他也重複了這樣的過程,他也開始對他兒子也有類似的情況。

 

因為剛剛談到這事情,我想到有一件事我在這幾天的QA以及下午的大師講堂我都忘記提的,如果你有注意到這部片或是其他影片的話,我都會在影片中試圖與觀眾互動,在《與誰何干》裡,我就放了一些畫面就是如果你知道這畫面裡的人是誰的話請跟我聯絡。那另一個議題就是今天上一場放映的《絕對清醒》,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或是有沒有看過,我在影片中試圖要讓我的觀眾一起打呵欠,我甚至還在影片中訪談問醫生說,如果我放了這麼多打哈欠的畫面那觀眾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醫生就說,那觀眾應該也會跟著一起打哈欠。那就像剛剛大家看的這部影片,我也試著跟觀眾有點互動,我在影片請大家記得三個字,然後過了半個小時後接近片尾的時候,我又再問大家說還記得剛剛說的三個字嗎?其實這答案如果答對也不是真的那麼重要,這只是一個小小測試,但如果你開始有一點失憶跡象的話,可能得要注意一下了。這三個字其實有點像是短短的俳句那樣的感覺,其實它也代表了片尾的畫面,就是那個房間還有椅子,以及窗外的景象與鳥。

 

木材:影片說明了主角已經過世了,事實上艾倫有去拍主角喪禮的畫面,可是他沒有使用,因為片尾的畫面其實就足夠說明一切。

 

Q4:我有三個問題,前兩個會跟他的所有作品有關係。《一瞬之光》跟這部《以遺忘為詩》一起放,其實是他非常早期跟最新的作品對比,我也看過中間的其他作品。我想問的是,他的剪接方式在以前的影片或是早期的影片都是比較銳利的方式,或是有點幽默,我不知道他在最新的影片中是有意識的選擇,或是因為這個主題,這種比較銳利尖銳的部分變少了,我想知道這是否是有意識的選擇?第二個問題是,在他的長片中,大部分的主角都是男性,其實都是男性啦沒有大部分,那這是個有意識的抉擇嗎?還是只是碰巧的事情?第三個問題是,跟這部片比較相關的,大部分知道自己得阿茲海默症的通常會對失去記憶有所恐懼,尤其是詩人,因為我碰巧看了另一部片,他是談一位詩人兼作家,他得了阿茲海默症也是一個紀錄片,那他最後的選擇是,提早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導演的舅公有沒有這樣的恐懼?或是他很直接地接受了這件事情?

 

Alan Berliner:針對妳剛剛問的問題,好像我的影片調性變得柔和,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單純的去真實回應我所拍攝的題材,那妳剛剛問說其他影片的主角都是男性,那其實這並不是我刻意選擇,也不是我列一個清單說要拍誰要拍誰。像我在拍我外公時,我其實並沒有打算以他的故事為主,我其實是想透過拍我外公的這件事情來了解我母親家族的故事,但是到後來,隨著這些故事的發展,這麼多資料堆疊起來後,我到最後才發現其實我的外婆是整個家族中最重要的角色。不過妳剛剛的提問點出了我的盲點,我現在有大概兩千多小時的毛片都在拍我的兒子,然後他也是個男生。

 

木材:我再追問一個問題,剛剛看了這部影片,我相信有人會覺得拿攝影機拍攝舅公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尤其是你知道他已經生病了,並且可能也走到生命的終端了,那艾倫他其實不只是電影工作者,他跟他的被攝者有親戚關係,他知道對方是個很棒的詩人跟作家,同時也是他的親戚,我想問導演的是,當他拿起攝影機的時候,他到底是如何思考他們之間的關係?

 

Alan Berliner:我的舅公他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教授,同時也是一個翻譯家,那在他的詩,他的作品裡面,其實寫了很多關於他人生的故事、關於他的悲傷、關於他年幼弟弟的逝世,還有包括說他跟他兒子的關係很緊張。我在裡面的角色,就是我是他的親戚,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很親密的人,他同時也是我的人生導師,他給我很多指引的方向,那在這很親密的關係裡,我覺得他的詩是一個很好的媒介讓我更了解他的狀況,我覺得我舅公的詩不只是在講述他的故事,同時他也在拋出一些訊息,指出了在人性中比較黑暗的部分,在人生中總是會有的一些悲傷的事情。我舅公的詩其實有很多描述他內心的黑暗面,包括他跟兒子關係的緊張,他所感受到的焦慮,我覺得透過這些詩,這些作品,他做為一個詩人,他其實不只是在創作,他其實也是透過這個詩,來活出他這個詩人的人生,我覺得這些作品,讓我能夠更了解他,更了解他的狀態,透過這些東西我才能夠更了解他,我要如何去拍攝去呈現。我覺得在這段過程中,我舅公其實帶我走了一段旅程,我們一起走了一段旅程,我們學到了非常多的東西。

 

Q5:導演你好,我也是看過你大部分的作品,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以遺忘為詩》,看得出來你裡面有很多很細膩的思考,才會最後呈現這些片段,其實我滿好奇你在拍攝這個電影的過程中,因為他是你的表舅,        你們有很親密的關係,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你,我想知道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讓你停止紀錄?比如說因為你們認識,在訪問的時候他的病況應該是時好時壞,有時候很可能是無功而返的回去,還有你帶你的兒子伊萊,那是個偶然的機會嗎還是刻意的?

 

Alan Berliner:我有好幾次帶伊萊去拜訪舅公,在這過程中,我覺得一來也學到很多,後來其實有幾次的放映,有映後QA ,那我也帶他上台,他也在大家面前講他認識的舅公、他的狀態,以及他所知道的阿茲海默症是什麼。如果說伊萊在這邊的話,他可能會跟大家分享他一開始其實有點害怕舅公,因為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子,但是在相處的過程中,他開始慢慢了解到這不是舅公可以選擇的,他就是會時好時壞,但我很喜歡這部影片有一段,就是他對伊萊說:「嘿小朋友你真是一個非常好的小男孩,我希望你能帶我與你一起走一段旅程。」在影片我穿插了很多段就是我要求伊萊做一個你記得的表情,還有你忘記的表情,這是個遊戲這是很好玩的東西,可是你再對照著去看,發生在舅公身上,當他記得或當他忘記的時候,並不是好玩的東西。

 

回答你剛剛的第一個問題,我們去拜訪舅公的時候,如果他覺得今天不想講話,那我們就會什麼不談,如果說他今天只想要坐著,看窗外的話,那我就會拍他坐著看窗外的畫面。在拍攝的過程中,我都相當尊重舅公的狀態,他今天想要作什麼,不想要作什麼,我們在拍攝之前就討論過他也希望參與這部影片,因為我拍這部片時,其實我企圖去拍攝人的脆弱之處,但這也牽涉到我自己的個性,就是我一但決定要拍,那我一定會跟到底。

 

Q6:我有去大師班,他所有的影片我都看過了,我是影迷來著。我想要問說《以遺忘為詩》,他在大師班時有說過他希望他的片子是對外的一扇窗,也是反射自己的一面鏡子,他在《以遺忘為詩》中我們很常看到導演的舅公往外看著那窗戶,而且他也特別講了「I am the mirror」那句,所以我想知道這是特別呼應的還是剛好?

 

Alan Berliner:那其實是巧合。舅公講出這句話是他在看攝影機時,他看到鏡頭反映他的臉,很剛好,他講了這句話,這與我今天在大師講堂講的關於影片做為鏡子的那些東西,其實只是一個巧合。我覺得舅公很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是個詩人,所以對於文字的掌握能力極好,包括在影片中他講他是一面鏡子那句話,這在英文中是有押韻的,他其實很厲害,信手拈來就是這樣優美的詩句。

 

木材:艾倫到最後瞭解到這部影片其實是他和舅公一起拍攝的。那最後我想說幾句話,因為這是影展的倒數第二天,明天我們在這邊有得獎影片的加映。大家其實知道我們有兩個場地,一個在華山光點,一個就是新光影城,華山的廳都很小,大概容納130和170,所以很容易,也沒有很容易,但偶而會坐滿,但是在新光影城有400多個位置,很難坐滿,所以作為一個策畫者我這幾天一直有個夢想:不知道新光影城什麼時候可以售完?我要謝謝艾倫,他幫我們完成了這個夢想。最後就是說,明天艾倫就要回去了,所以我想請他跟觀眾再多講幾句話。

 

Alan Berliner:首先非常謝大家,台灣的觀眾非常熱情,不只是場內的映後座談有非常多的對話,結束後在場外也有非常多人問我問題,跟我討論一些事情,其實我今天已經講了一整天的話了,從下午的大師講堂開始到晚上的兩場映後座談,但是呢,真的很謝謝大家讓我有這麼美好的回憶,非常謝謝。我還要特別感謝我的口譯,這幾天為我翻譯,我是個講話很跳躍的人,但她都通過我的考驗。還有我要感謝TIDF和木材,邀請我的影片,希望這影展能夠繼續下去好多年,也請大家繼續多多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