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試著愛『她』的方式——訪《不即不離》導演廖克發

作者
林凱詩、黃婉綺、呂美慧、林小川

0510fotocallda_-7179_1.jpg

 

馬來西亞的華裔導演廖克發,從小跟父親的關係疏離,爲了找尋間中的原因,一路回溯到家族的秘密,揭開了一段不爲人知,亦被視爲禁忌的國族傷痕——被馬來西亞政府列爲恐怖分子的馬共(註:馬來亞共產黨,下稱馬共)歷史。


2016年起,《不即不離》於釜山影展、台北電影節、高雄電影節、新加坡影展等世界各地放映,時隔兩年終於來到台灣紀錄片國際影展,並入圍台灣競賽。然而,這部紀錄片卻在導演的出身之地馬來西亞被禁止公開放映。

 

從前置到拍攝,從後製到上映,究竟這部具爭議性的紀錄片,在馬來西亞及世界各地激起怎樣的迴響呢?以下我們準備了四個問題,跟導演聊聊這部紀錄片的製作、採訪及巡迴放映等長達數年的歷程。

 

Q1. 請導演談談拍片起初的構思及動機。

 

起初我是在發想一部劇情片,該片跟我阿公的年代是重疊的,我想做田調,最直接的就是從我阿公開始。在尋找的過程中,我才知道他是一名馬共。

我的老家叫實兆遠(Setiawan),它原本是個非常支持左派的地區,後來因英軍與馬共開始打游擊戰,老百姓被迫夾在兩者之間,誤解加劇,造成兩邊界限越來越分裂,馬共也開始被污名化。馬來西亞長期以來的教育,都告訴我們馬共是恐怖分子,它是殘暴且殘忍的,但沒人説過他們是最早爭取獨立的,就像英軍在馬來亞殖民時期的暴行,至今也從來沒被討論。

或許很多人會覺得我把馬共英雄化了,其實不然,是我們的紀錄片還太少了。我常說我一直在等一個馬來導演,拍他幫英軍打仗的阿公,而他阿公也因這場戰爭被打死了,那他們的心情是怎樣的?他們想念他的阿公嗎?當我們有越來越多這樣的片子疊放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湊成真實的馬來西亞。

 

我覺得我們要珍視的,應該是這當中的情感,而非歷史的對錯,我不覺得那是紀錄片要做的事。歷史應該是豐富的,不是由官方告訴我們歷史是什麼;歷史應該是由下而上的,從個人史、到家族史,到社區歷史,再到國家歷史;歷史應該是複述的,而不是只有一種詮釋。

 

Q2: 片中歌曲、音樂、甚至重複出現的馬來西亞國歌代表的意義為何?

 

馬來西亞的國歌在它還沒成為國歌之前,是一首著名的印尼情歌,並且擁有多種語言版本。我覺得,當一個國家的國歌的前身是一首情歌,根本是浪漫到無話可說。然而,當初它被宣佈成為國歌時,印尼就禁止人民唱這首歌了,因爲印尼政府認為,要尊重馬來西亞,它獨立了,這首歌變成國歌了。

 

對我來說,把它當成情歌來唱不代表不尊敬國家。雖然我從小到大都要唱國歌,但我從來不覺得我愛這首國歌;甚至我離開馬來西亞這麽多年,我也不覺得我是愛國的。我什麼都不必做,一出生就有身份證,而這些受訪者一輩子都無法擁有馬來西亞國籍,但他們確是爲了這塊土地而戰。我想知道,他們愛的是什麼呢?或許透過這些情歌,我可以找到一種試著愛它的方式,不管是國歌,還是國家。

 

這部片裡除了國歌,全都是當時馬共的革命歌曲,但我沒有直接用,因爲這麼做會疏離馬來觀眾;我重新編曲,編得更melody一些,也故意把歌詞拿掉。當你看這部片時,如果旋律一進來就觸動到你,那就是了,不管他是否是馬共革命歌曲還是國歌。

 

另外,我認為透過歌曲可作為有效的宣傳,也可以說我是為了這些受訪者,以及在這場戰爭中犧牲者的家屬拍的。其中有些歌曲是馬共成員一聽就知道的,只要唱某一首歌,就表示要出去打仗,就表示回來的時候人數會變少。更重要的是,我想讓親人被馬共殺害的家屬,在看這部片時不會馬上排斥,覺得我只是透過音樂來懷念我的阿公,進而從中理解我所看見的角度。

 

Q3. 當帶著《不即不離》重新面對受訪者時,受訪者的心情與反應如何?

 

有些老兵看完是很感動的,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片中的葉老。身在香港的老兵是最凋零落魄的,我們和他訪談的地點都在公園,他的兒子不承認他的經歷,第一次在家訪談時,還把我們趕走。

 

他埋怨父親為什麼要搞革命害得一家窮困潦倒,也害得子孫被瞧不起。你説你有參與抗日,馬來西亞不承認啊,就只有你在説而已。他們會覺得老爸在臭屁。後來葉老過世時,他兒子有看過片子。也因為葉老在香港是少數僅存的抗日老兵,馬共現存的少數成員還幫他辦了追悼會,他兒子是有出席的。

 

從一個老人家口中聽到兒子不相信他,是一件很悲傷的事。葉老說他是為了我們這些馬來西亞人去打仗的,卻被自己的兒子瞧不起。在公園裡聽他這麼說,我就覺得我好像欠了他什麽,那種感覺很奇妙。

 

Q4: 請導演分享在各國放映的經驗與觀眾的反應。

 

比較能引起共鳴的是新加坡、馬來西亞與泰國的觀眾。在泰國雖然是合法放映,但不能在市中心放,看完後,觀眾會問為什麼泰國沒有這樣的一部片。在新加坡是在影展播放,最後還加場。在馬來西亞則是直接被禁播,觀眾只能在網路上看合法連結。新馬近期有個有趣的現象:馬來西亞禁播的片子,會在新加坡上映;新加坡禁播的片子,就反而能在馬來西亞上映,於是兩國的觀眾就跨國看片(笑)。

不過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日本放映的時候,觀眾是一群研究馬共的日本學者。這群學者竟然會說流利的馬來文,還會讀我都讀不懂的爪哇文。日本長久以來就有研究東南亞,因此這群日本學者問的問題也比較犀利。由於在馬來西亞,歷史研究大多由政府主導,不符合國家立場的歷史,就不會被國家補助,所以在談到某些敏感議題時就會變得保守,但是在日本就可以自由地公開討論。

我還是希望這個片子能回到馬來西亞,能進入國立大學裡放映,或是去校園演講,透過我阿公的故事,跟同學們討論馬共歷史及議題。其實獨立以前的馬來亞大學(University of Malaya),學術風氣是很開放的,但獨立後卻越趨保守。不過我覺得有一天,我們還是有機會再回到獨立前那種開放、自由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