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結束的對話:專訪《日常對話》導演黃惠偵

作者
鄭顓珮、廖芷筠、吳季孺

20180206_tidfru_wei_gong_bu_ji_zhe_hui_ru_wei_zhe_-040_1.jpg

 

透過日常生活的鏡頭,訴說著一位遭受丈夫家暴的同性戀母親帶著女兒出逃的故事,相依為命的母女,關係卻是緊張又疏離的,在女兒緩緩道出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時,二人的關係將走向何方?《日常對話》榮獲2017柏林影展泰迪熊獎及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也是台灣首次選派紀錄片代表角逐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黃惠禎導演從1998年發想拍攝,2012年自己也當上母親後決定完成影片,開始寫企劃找資金,2014年團隊到位,2016年完成作品。歷時18年的準備與拍攝中,導演和母親的關係又會如何在鏡頭前流轉?

 

 

Q. 攝影機如何影響母女兩人的關係,又在導演的探尋的過程中如何起到作用?

 

當有一個攝影機存在於現場,所有東西都會被影響。

我和我媽在拍片前是沒有什麼互動的,可能比一般房東房客還要少。那時我覺得拿著攝影機就有正當的理由,接近每個人都很自然,也比較有膽子做這件事。有人說攝影機是一把槍、一把刀,拿著它是在逼迫被攝者,但如果這個逼迫的意義是好的,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所以我把攝影機也對著自己,在攝影機前,即便是逼迫,也希望逼自己對媽媽講一點什麼、對媽媽問一點什麼。

 

一開始還不敢想重新建立關係,自己知道得做一件事情,發生一點改變。現在回頭看拍攝的過程,會覺得攝影機不只給我自己一個理由,也為我媽帶來同等的作用。雷震卿老師說:「妳媽媽願意坐在這裡進行這樣的一場訪談,先不論她用語言的回答,在過程中,光是行動,就是在表達些什麼。」當我做了一個行動,我媽也選擇一個行動回應我,在過程中,包括我舅舅、妹妹,也用一樣的方式回應我。像丟了一個石頭到水中,擴散的波紋影響了周邊的所有人,而在每個人身上隨意引發的作用又不太一樣。


 

Q. 透過這18年的拍攝時間,跟媽媽的關係有什麼改變嗎?

 

如果不是因為拍攝成電影,即便跟我媽花了一年時間,問了很多問題說了很多話,我不覺得能真正達到溝通。每個階段都發生一些改變,但最大的是在影片已經被完成、且身為一個公開的文本被很多不可預測的陌生人看到,改變,是在那個時刻才發生,並會延續產生更多的變化。

 

有一句話是「當局者迷」,很多時候當下無法精準的理解對方的表達,更遑論會產生很大情緒反應的事。而電影帶來了距離,讓我們可以抽離的看這些年我們發生了什麼。而觀眾的回饋也帶給我媽另一次的改變,即便我也會講類似的話,她就會自然地認為只是安慰她,可是從陌生人口中聽到時,她相信了。這改變是她對於自己的過去,有新的角度去理解跟觀看,後來她會給在土地公廟打牌的朋友看影片的報導,甚至找朋友來看電影。

 

前兩天她跟我說:「我買一條黃金細細的項鍊給妳,妳常常出去外面開會、當評審,這樣比較體面」還有「我吃了一個很好吃的蚵仔煎,要不要吃?我帶回去給妳們。」這對一般人很稀鬆平常,對我卻是很珍貴。過去我渴望又害怕接近她,因為我們對彼此有一些想像,比如會猜測媽媽是不是不愛我,可是更害怕答案如猜想的,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問。像問舅舅阿姨們:「你知不知道她喜歡女生?」他們都想隱瞞自己知情。明知道如此會產生一道高牆,就是沒有勇氣面對,假裝看不到是最容易的。

 

我和媽媽的關係如果用海來看,過去有很多暗流,現在海面上下都是平靜的。以前跟我媽相處時,我會很尷尬、渾身都不對勁。現在我們就很自在,相信我媽也覺得跟自己小孩講話沒這麼可怕了。真的沒有因為有血緣關係就一定怎樣,關係之所以緊密、疏離、緊張,都是有原因的,而我們有沒有將原因真正地想清楚、看清楚,然後談清楚。

 

 

Q. 導演在影片中有提到,會覺得媽媽比較喜歡女朋友,這樣的想法在拍攝影片後有所改變嗎?

 

對小時候所有的疑問與怨懟,拍片時都有一些調整了,可我得帶著觀眾進入那時的狀態和思考。過去的怨懟或疑問,是因為自己心裡有一個預設好的狀態。比如認為媽媽理所當然就是要愛我啊,因為你是我媽,我是你生的嘛。卻沒有想,進入婚姻到生小孩,是她要的嗎?原來人生有好大一段不是她想要的選擇,進入婚姻可能是家庭的壓力,可能是跟女朋友吵架,當時的社會價值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今還是。所以理解的過程很重要,一旦缺少理解,就不太能去劃開疑問跟怨懟。

 

 

Q. 餐桌那場戲常被認為相當直接地揭露母女間的關係,請問導演對於隱私揭露與其界線是如何思考的?

 

電影呈現的只是某些樣貌而已,但呈現在畫面上的,就是需要被呈現的樣子。比起想透過這個影片來改變我跟我媽的關係,創作是被排在後面的。生命裡那麼重要的事情,不徹底地面對跟打開,如何處理好?而不夠真誠、打開,我也不覺得能成為創作,所以答案是清楚的,就是全部的誠實跟開放。

 

社運有句話叫「用隱私換議題」,女性主義是「個人即政治」。太多東西我們視為個人隱私而不去談論,事情被改變的可能性就很微小。像這兩年大家關注的#Me Too(註:反性騷擾運動),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去到現在一直在發生,卻從沒有人談論,認為有損顏面。我跟我媽的餐桌對談,愈拍到後面就愈確定這件事情要做,如果保留,可能跟我媽之間永遠也找不到癥結點。

 

有一個導演曾說,我預期觀眾看到這裡,要拿出第三張衛生紙擦眼淚。我不做那種事。我只能把要講的告訴你。如果讀到訊息,產生連結自然有反應,而不是加一些東西強逼你有反應。所以我的電影只是透過我們家在講述這個家被放在什麼環境裏,環境帶給這個家什麼影響,讓這家的人得經歷這些事情。

 

的確有猶豫要不要進行(餐桌)這場對話,但當時就知道要做,只是被放到很後面。在情感上需要多點時間準備,也會想萬一現在搞砸,後面都不用拍了。而那就是每個人的決定,我無法告訴大家這樣做是對的。如果早10年或20年拍,我可能也不會做這個決定,可能也會覺得不要講,這跟當下進行的思考和想要完成的事情有關。我花了18年,跌跌撞撞,到某個時間點才終於想透,選擇這種方式。如果你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就不要輕易拋棄,也許現在無法完成,是因為未到對的時間點,還沒準備好完成,那擱著無妨,也許五年後,是更好的時間點,用更好的方式完成它。20歲的我也做不到,但後來想想,20年後完成,是更好的。

 

 

Q. 下一部紀錄片是關於三鶯部落,在社會議題和私電影間,導演如何思考當中的角色變化?

 

我不會想自己做的是私電影還是議題,從來只有你要講什麼?也不會界定日常對話是一部私電影,它就是一部電影,在講人的故事,只是這個人剛好在我們家。而三鶯也是講人的故事,只是剛好事件發生在三鶯部落。因為上過街頭抗爭,有原住民,跟土地有關,這些面相讓我們覺得跟議題有關,但現在我都不敢講這會是一部議題性電影。

 

 

Q. 請問導演如何安排本片的結局的發想?

 

我希望讓觀眾感受到生活是在延續的。有一天睡前,我女兒拿她手上那台小小的玩具開始拍我,問一問就咚咚咚地跑出去找阿嬤,根本不知道會去問我媽那個問題。之後剪輯指導雷姐說:「你這整部片要講的東西,片尾這段就講完了。」

 

人對愛這件事情,是長在骨子裡的,從一出生可能就在追尋到底什麼是愛,「你愛不愛我」,「你怎麼愛我」,「你有多愛我」,這麼小的小孩就在對愛提出質問,這真的是永遠不會結束的課題。後來我女兒比較大,我問她看我們的電影知道在講什麼嗎?她說知道啊,你在問阿嬤愛不愛你。這部影片的結尾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