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香短片選映後座談

作者
 鍾佩樺

時間:2025.04.18(FRI)19:30
地點:噪山藝術空間
主持人:鍾佩樺
出席影人:小田香 ODA Kaori
譯者:張克柔
攝影:魏肇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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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TIDF巡迴展這次來到高雄,本週末會在高雄市電影館放映小田香導演的三部長片。三部片都是導演用不同手法探索遠方的某處空間,但我們也希望能選映一些更靠近他個人的作品,因此跟噪山藝術空間合作了今天這場放映。我們剛剛看的三部片,時間跨度其實非常長,第一部《噪音如是說》是2014年的作品,《卡拉OK喫茶店的一日》是2022年,《母親的手》則是2025年的新作。我們就依序從《噪音如是說》開始進行今天的座談。

我們知道這部片是導演的第一部片,出自導演的親身經驗,想請導演分享怎麼會起心動念以這經驗為題材,又怎麼會邀請家人一起參與拍攝。

小田香
像大家在片中所看到的,我在拍攝這部影片之前,前往美國留學一年。我的指導教授是一位女教授,當時我不太知道應該要拍攝什麼,因為雖然我去美國學電影,但實際上我並不是一個很瘋狂的影痴,不是那麼熱愛電影,也並非在一開始就想好自己要拍什麼。當我要從事這些創作的時候,我就問了教授我可以拍些什麼,畢竟我當初只是嘗試去接觸影像創作,並未明確知道自己要拍的主題。

那時教授就請我想想自己最大的心魔是什麼,也許這會是一個方向。我想到自己還沒突破的一點,就是我還沒跟家人出櫃,也從未跟家人討論或自白過我的性別認同,我就想從這裡試著去靠近家人,也靠近我自己的創作。

我想在當年暑假拍攝這作品 ,但我是先在暑假回家時跟家人出櫃,也就是在我實際架起攝影機之前,我就先跟他們出櫃了。他們的反應跟片中的反應是一模一樣的,但我並沒有先拍下來,我反而是選擇先面對家人後,再開始進行拍攝。所以片中只有媽媽看信落淚的段落是真實、沒有經過重演的反應,是唯一非重演的反應。其他的話,前半部是請家人跟我一起重演當時出櫃的情境跟反應,是一個重現。後半段則是我自己寫劇本,邀請家人一起演出「我理想中跟家人間的互動」, 所以前半段或後半段都是請家人配合我演出,只有最後讀信哭的段落是未經安排的。

主持人
剛剛提到媽媽讀信哭泣的這一段,相信大家在看片時也有發現,這一段的攝影機運動跟其他部份有較明顯的落差,是不是可以跟大家談一下那顆鏡頭?

小田香
那場戲我只有跟媽媽講好,我會給你看信,然後請你讀出內容,只有講到這裡而已,完全沒有預設後面的反應,只告訴她我要拍你看信的畫面。但就像我在映前跟大家所說的,這部片對我而言,有很多學習,也有很多反省。反省的地方在於,其實在拍那場戲時,我曾一度動搖,看到媽媽落淚時,一度放下攝影機,不想繼續拍下去了。可是當媽媽說不要拍了的時候,我身為創作者的反應就是拿回攝影機,重新繼續拍攝。我後來回頭看這個動作, 會認為以一個影像創作者而言,那其實是一個滿直接、滿暴力的舉動。

但因為這部作品距今也已超過10年,我每一年跟這部作品的距離,或是我對它的觀感都在改變,都不是一樣的。我現在回頭看,會想要原諒當年的自己,但不知道我未來再回頭看時,會不會有其他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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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雖然還有兩部片,但也許我們可以先針對這部片開放現場朋友QA。

Q1
我喜歡一開始就好像進入很多空間,從日式拉門打開到非常多窗戶的一個畫面。這部片給我一種抽格感,也覺得導演將攝影機交付給另外一位攝影師來拍攝的切換很有趣。另外是你跟朋友在餐桌上對話時,攝影機擺放的位置,感覺好像先帶我們進入到一個故事,又跳出來看到創作者自己。拍攝都是在很小的空間中這樣來來去去,畫面的反轉感讓我覺得很迷人,我想請問導演在拍攝的距離感上的思考,謝謝。

小田香
講到拍攝者跟被攝者的距離,其實你從很多畫面都可以看到另一台攝影機的存在。 不管是對觀眾或對我們家人來說,這安排可以提醒我們,這部分是虛構的,我們現在是在拍一個重新構成的畫面,藉由這樣保持某種距離,也因為同時用兩三台攝影機在拍,在畫面中可以看到其他攝影機,我覺得我們才能在那個微妙的距離感之下拍到最後,否則這題材對我們家人來說,真的是滿沈重的。

主持人
謝謝這位觀眾的回饋,也點出了這部片重演的意義,講出我們看到攝影機入鏡後的具體感受。是否還有其他朋友想提問?

Q2
想問導演出櫃到決定要家人一起重新演出,這過程花了多長時間?

小田香
全部都是發生在一個夏天的事情,放暑假的時候拍的,從我一開始出櫃到我跟他們說我想要拍這作品,之間大概只隔了十天或兩個禮拜左右。我就是先看他們的反應,過了差不多兩週,就跟他們說我想要拍這樣子的作品,然後希望他們可以幫我的忙,之後又再花了兩個禮拜,把這作品完成。

主持人
一開始提出說想要拍攝時,家人的反應是什麼? 

小田香
家人的反應是非常不解的,他們不太理解我要做什麼事情。但是我覺得這也是我反省的地方之一,因為雖然家人一開始不是那麼理解我的性向認同,也不太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在性向以外的部分,我相信他們是百分之百很愛我的,我的家人都很寵我。如果提出要拍攝的要求,希望他們幫我做什麼事,他們應該是不會拒絕我。所以我當時也有一點憑著家人對我的疼愛,對他們開了這個口。

Q3
純粹好奇,從後段大家開始照本演出之後,有一段是姐姐出來喊「卡」,媽媽對著導演說為什麼要我演,那一段是她真實的反應還是照本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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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香
說實話我印象中已經有點曖昧了,因為這部片已經放過很多次,在國內外也有很多映後座談。每一次回答觀眾提問,我的記憶都有點被我重整的感覺。所以我現在也很難百分之百確認那個後設的情況。但是我印象中應該是有寫在劇本上面的。因為我最直接的記憶就是,除了最後那一場讀信的畫面以外,其他都是有準備的。

Q4
看完會覺得對母親、姊姊等女性家人的描繪是比較多的,雖然有提到爸爸,但可說非常之少,想請問為什麼會這樣安排?

小田香
一方面是因為從小我爸爸工作比較忙,加上我家裡的一些關係,他比較不常在家。我跟他感情雖然很好,但是相處時間沒那麼多,所以勢必在作品裡會出現得比較少。然後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媽媽比較會演戲啦。她雖然在演她自己時也覺得有點尷尬,但是她在配合度上面是滿高的,她辦得到,做得到演員的工作,但我爸爸真的是不會演戲。有一場最後被剪掉的戲,是我要拍爸爸睡覺,但他躺在那裡不知為何就像一具屍體,看了就覺得不行,不能設計太多橋段給他(笑)。

主持人
這題問答剛好適合我們切入到第二、三部片的討論。在這兩部片中,都看到媽媽展現她生活與工作的樣貌。我們知道這兩部片其實都是來自於不同單位的委製作品,可否說明一下當初是怎麼有這個委製的機緣?又為什麼要用媽媽經營的這家店,以及媽媽平常工作的手,作為兩片的主題?

小田香
因為我一直很想找機會再跟媽媽合作,或是記錄我媽媽的身影。但因為我自己學電影的背景,以及我之後從事的影像活動比較多在國外,比較少機會回到日本創作。所以當我有機會拿到補助,這些補助金通常不足以讓我拍攝長片,通常就是一部短片的規模,我就會想要回家拍攝媽媽。而且這題材也比較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以用最小的團隊跟規模來拍攝。所以無論以預算而言,或是掌控程度而言,以媽媽當題材都是最適合的。另外就是,如果想要拍媽媽的話,我跟她說我接到一個案子,我必須要拍攝你,會是比較好的一個藉口,不然完全沒有理由的話,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我要繼續拍她。

主持人
《卡拉OK喫茶店》原本是用8mm拍攝,後來轉成數位。影片中也可以看到對媒材的思考,包括片頭跟片尾還是保留放映機的聲音設計。想要請教導演為什麼想使用膠卷拍攝,想在這部作品中強調這個媒材特性的原因是什麼?

小田香
因為我覺得電影是一種記錄的媒材,不管是卡帶或是唱片、唱盤等等,各種媒體就是各種留住記憶的載體,電影是其中一種,能把我們的記憶、眼前發生的事情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我自己也很喜歡用膠卷,實體膠卷就像一個記憶膠囊一樣,把我們的記憶所在裡面,一起帶到未來,所以我把膠卷當作其中一個元素。

主持人
除了膠卷的使用,在這部片中也看到很多重疊的影像,也有些影像投影在人物身上,或是與實體空間交疊,也想請導演談談影像設計的想法。

小田香
我之前有使用過8mm拍過幾次,通常就是用膠卷這樣子一直拍一直拍,拍到最後就是那一卷,再拿去顯像,顯像出來之後就可以看到影像。但我很想要試試看先拍,再把膠卷回轉再拍一次,就會產生重疊的影像。我這次更想挑戰的是拍三次,也就是回轉拍完第二次後再捲回來,再拍一次。各位看到的三層影像就是我這次想挑戰的手法。

剛剛有提到投影的部分,其實我同時期也有在拍攝另一部長片叫《Underground》(2024),是我的新片,這是一部把地底下的記憶串連在一起的故事。雖然兩部作品彼此沒有關係,但因為是我同時期的創作,我就想讓之間創造一點關聯性。因此片中投影的部份和《Underground》其實有關聯性。

主持人
導演今天其實也有準備新片《Underground》的DM,等下可以送給提問的觀眾。那在開放提問之前,也想請教關於《母親的手》這部片。因為在第二部片其實感受到很多影像的流動與重疊,但這部片都是以比較定鏡的方式來拍攝,長時間凝視媽媽的日常勞動狀態,想請教為什麼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拍攝這部作品?

小田香
在拍《卡拉OK喫茶店》時,單純只是想要跟媽媽一起玩一些創作。但到《母親的手》時,我就想有什麼方式可以讓媽媽更參與我的創作,因為我希望在媽媽過世之前,都能跟她在創作上產生一些關係。所以那時我就開始思考,有什麼方式可以讓我不只是去記錄她,因為在此之前,都是我眼睛裡看到的她,或是我準備一些東西讓它去表演或去做我覺得是一個時候可以讓我們共同創作,想想有什麼其他更有趣的創作方式。所以從這部片我就開始這麼做,會用訪問的方式來問她的想法,在拍攝的過程中,也會拍一部分後就讓她看,或是剪接一部分後讓她看,問她的意見,讓她也是創作者之一。

Q5
我有兩個問題, 第一個跟聲音有關。《噪音如是說》有一些段落,在對白之外還疊加了清唱的部份。到《母親的手》又再一次有歌聲的出現,媽媽的歌聲到後面也有一些重疊。導演是否能跟我們分享一下歌唱在創作中的角色。

小田香
《噪音如是說》的部份,我也已經有點記不清楚了,我記得當時要在作品裡面,放入我自己的吟唱,應該是希望可以在過程中,透過歌唱或哼唱的聲音,讓大家感受到我情緒上的波動。至於《母親的手》又是不一樣的想法,因為我覺得這部作品是我跟媽媽第一次共同創作的作品, 然後也是我們攜手創作的第一步,所以我一開始就希望可以把媽媽的歌唱跟我自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Q6
第二個問題是,我覺得也是因為短片聯映,才有一個很特別的體驗跟觀感,從第一部如此對白非常密集的作品,到《母親的手》很明顯地有更多安靜留白,不知道導演自己怎麼看這件事。

小田香
在拍《噪音如是說》的時候,因為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我還不太瞭解電影的拍法或形式,所以比較依賴台詞。到現在來講,我雖然不討厭台詞,但我比較理解了台詞或是語言的重量、力量。通常越多語言的說明,會會越讓觀眾導向某一些方向,因為台詞本身有時候是有功能性,可以推動劇情或是推動故事發展,但同時也會補滿了太多,讓大家沒有想像的空間。以我現在創作的方向而言,我會希望讓觀眾自己在看到這作品時,讓每個人自己心裡有自己的解釋就好,我不太想要給太明確的東西,因此在語言、台詞的份量上會有這樣的變化。

Q7
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關於《卡啦OK喫茶店的一日》,我作為觀眾一開始很享受影片的質感,意識到裡面的曝光投影之後,也是會去留影影像畫面的配置,但看到中後段,我比較在意的是那個時間點。因為裡面是卡拉OK嘛,但是沒有聽到任何一首卡拉OK的演唱。但是裡面這些長輩的議題意外地切合時事,包括Covid 19和烏克蘭。對我來說,後面有點分神,我想說這一部份的談話內容是怎麼營造的。在現在觀影後,這個是比底片、比音畫配置更刻意為之,更有創作意圖的部份,不曉得這部份導演有什麼設計跟安排?

小田香
剛剛有提到這部片,是跟東京的德國歌德學院合作的60週年紀念拍攝計畫,要從日本這邊出一個創作者,德國那邊也出一個創作者,兩邊都各拍一個作品,但是題材不受限。那時我就想說,雖然不受限,但既然是60週年的紀念專題,我還是環扣在60的主題上面好了。我就想來問問看我媽媽,60年後你希望留下什麼東西?希望留下什麼記憶在這世界上?60年後你希望有哪些記憶、回憶還留在世上?你覺得60年後這世界上會變得怎麼樣?我想說如果只問我媽媽的話,好像還不夠,既然要拍,我就也順便訪問卡拉OK店裡的其他常客好了,所以就對他們進行了一連串的訪問,問他們覺得未來60年後會變得怎樣?他們又想要留下什麼?

因為大家都已經滿高齡,所以60年後一定都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所以他們在訪問過程中, 雖然會順著我的這個問題聊,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會回到時事。因為當下還在疫情中,所以大家會想到未來,就會想到說現在疫情正在發生,烏俄戰爭也已經爆發,現在世態這麼不穩定,未來又會變成怎麼樣。所以大家會倒著算,就是在看到未來之前,會先看到現在,從現在世界這麼動盪的狀況下,再去想像60年後的這個世界,好像不談到現在,沒有辦法繼續談未來。可是我覺得影像中記錄下來的,就是在他們回想的過程中,比較動盪不安的那一塊。 

Q8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母親的手》,在觀影過程中,從字幕上讀到一個滿有趣的訊息,就是導演的母親好像對於導演應該被稱為兒子或女兒好像還是有點不確定,但是她對這份不確定也滿坦然的,就直接表露出來。但有趣的是,她對持攝影機後面那個我的孩子 「作為導演」這件事情是篤定的。在片中讀到這件事情覺得滿有趣的,不曉得導演怎麼看?

小田香
我自己拍的時候也有嚇到。拍攝那段時,我的設計是先讓媽媽講一下她的人生經歷,把經歷過的事情、做過的工作先列出來,請媽媽用獨白的方式唸出來。但媽媽開始講時,我覺得她應該是覺得現在在拍電影,想循規蹈矩、比較工整地跟鏡頭另一端的人解釋一下她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裡。她想跟大家打招呼說:「大家好,我是導演的媽媽。」然而在提到導演的時候,就不得不提到導演是她的誰,這時她想說導演是我的女兒或兒子。我不知道我媽確切是怎麼想的,但她可能是在順著這話,覺得性別也是一件不得不講清楚的事。先說明「我為什麼要出現這個電影」,然後再講說「導演是我的誰」,「那導演是我的誰呢?兒子還是女兒?」好像不講清楚不行,所以在講性別的時候,最後她的結論是,好像現在是兒子。我自己在聽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想說原來你現在是這樣想的。我自己也在那裡感受到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 

Q9
我的問題很簡單,想知道導演現在重看這些影片,你自己最喜歡的是哪個部分?

小田香
如果是說看得最舒服、沒有壓力的話,一定就是《母親的手》,因為它是最近的作品嘛,2025年,所以在我跟我媽媽之間已經也共事了一陣子,然後在創作上也是比較接近最近的自己,我們也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去努力,所以看了是比較舒服的。可是如果是說在我全部的作品裡面,我最喜歡哪一個,或者是說哪一個作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話,我覺得還是最前面的《噪音如是說》。

主持人
為什麼?

小田香
為什麼呢?因為有太多需要反省的地方了,所以很像讓我回到原點,我必須一直把它背負在身上。

主持人
導演最後有什麼想跟大家分享的嗎?

小田香
很感謝大家留到這麼晚,今天給大家看的三部作品是屬於我比較私領域的作品,接下來幾天還會放映其他作品,例如我到波士尼亞礦坑的地下,或是墨西哥的天然井,也是沉到了地下,新作品也還是去了地下,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跑到地下,大家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看一下我的長片作品,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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