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載記憶的電影,證明我們曾經存在:專訪高雄巡迴焦點影人小田香

採訪、撰文/趙正媛;攝影/翁皓怡

如何記錄一段真實活過的時間?相較於重現久遠的歷史,日本當代影像創作者小田香的作品,總是基於自己一時一地的際遇,在家鄉大阪、古城塞拉耶佛和墨西哥的天然井,以及在日本各地創作的當下,藉由重層光影、色彩和聲響譜寫的感官印象,銜接起過去遺留的痕跡,與朝向未來的豐富聯想。

電影創作的開端,始於小田香赴美留學時期,拍出的第一部長片《噪音如是說》(Thus A Noise Speaks,2012),透過家人共同參與的重演拍攝,檢視、改寫自身向家人出櫃的創傷時刻。赤誠不凡的首作,成為他日後一再回首的原點,也使他在申請塞拉耶佛的電影學校「film.factory」時,受到在此任教的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青睞。在外地學習電影的三年,小田香進一步發展自己的電影語言,完成以地下礦坑為題的畢業製作《》(Aragane,2015)。回到日本後,他也持續進行不同地下空間的研究,分別在墨西哥與沖繩拍攝了《沉洞》(Cenote,2019)和《GAMA》(2023),加上今年入選柏林影展的最新長片《Underground》(2024),打造出風格殊異的「地下系列」。

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在高雄的巡迴展,邀請到小田香作為焦點影人,並於映後座談之後,協同日語口譯接受筆者的專訪,和我們分享本次放映作品的製作細節,以及當中涉及影像紀錄和人類記憶的種種思考。

手是人的臉孔

 

我們其實無須憎恨任何人,也無須恐懼任何事物,儘管世界如此不自由,仍要活在當下。

在《噪音如是說》的尾聲,小田香在信中向母親發出呼喚,母親的反應卻脫離事前準備的腳本,轉過身靜靜啜泣,而迫切將鏡頭對準母親的孩子,沒有回應她提出中止拍攝的請求。

第一部長片的拍攝經驗,讓小田香深刻體會到透過攝影機去理解的力量,以及同時將人逼向角落的暴力。幾年後,面對「為何而拍」的迷惘,與私領域的紀錄倫理問題,他在第二部長片《向著那份溫柔》(Toward A Common Tenderness,2017)再次放入母親的身影,近年也持續與母親和家人一同創作,此後的凝視卻是出於歉意與關愛:「十幾年前拍片的時候,我是百分之百自己想拍什麼就拍,完全讓家人來配合我。當我回頭反省,想到自己在其他作品都會考慮被攝者的意願,也會去思考他們想說的話,可是當年的我卻沒有把和被攝者互動的倫理,落實在自己的母親身上,或許就是我身為小孩的任性。」

是故,當小田香談起他的最新短片《母親的手》(Recording with Mother ‘Working Hands’,2025),他也強調這次拍攝和過去完全不同,他必須將母親當作一個人,一個實際存在的被攝者,而不是作為親子關係的延伸。基於這樣的初衷,拍片之前,他得先去了解她的想法,再來調整這次的進行方式。

除了貼身記錄母親的日常生活,小田香也想拍下他所不知道的「母親」的另一面。他從小到大看到的她,都是照顧著家人生活起居的「家庭主婦」形象,但實際上,母親在家庭之外,一直都有工作。因此,在本片的起步階段,他們先依年份順序,整理出一份母親的生涯年表,從她出生到小學、國中畢業之後集體就職,一邊工作一邊念高中夜校,再到結婚生子,以及幾年前開設卡拉OK喫茶店「Karaoke Café BOSA」的經過。職涯之外,他們也回溯到她在故鄉的時間,而小田香帶著母親回到位於長崎縣,一座名為「鷹島」的小島的返鄉之旅,亦成為作品重要的一部分。

總是身處於移動與勞動之中,母親呢喃憶起過往點滴的聲音獨白,是在影像部分快要拍完的階段,才正式開始錄音。小田香先剪出一個二十多分鐘的初剪版,並根據看到的影像,決定哪些地方適合放入獨白,再請母親一面看著年表,一面回憶自己在每個階段發生過的事,或錄下她觀看初剪的回應。有時,在跳躍的時序之間,我們會感覺到母親的聲音就在身邊,彷彿她與我們坐在一起,一面聊起眼前那片荒山竹林,曾經有過供人爬行的石階,那是母親兒時回家的唯一路徑,如今家屋只剩尚未傾頹的牆壁,為這段回憶留下部分外觀。

另外,在搭乘火車返鄉的段落,窗外風景的位移變化,也呼應母親回憶往事的過程。小田香談到自己首次使用這個手法,是在塞拉耶佛時期創作的短片《Flash》(2015),在一輛駛往札格瑞布的火車上,他發現景色十分美麗,儘管窗玻璃有點髒,但身上既然帶著攝影機,就決定拍下窗外的風景。當時的他沒有特別想記錄的東西,除了開機錄影,過程中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事,然而,小田香卻看著流動的影像,逐漸回想起種種不著邊際的記憶。這樣以定點攝影拍下移動的風景,再配上獨白或對白,讓記憶或事件,透過流動的影像來訴說的手法,日後也出現在他的其他創作:「火車在前進、風景本身也一直在移動,記憶卻像洪流一樣湧現,再回溯到自己身上。」

至於家中拍攝的部分,小田香認為在空間呈現上,自己有意識到必須好好拍攝「那座陽台與落地窗」,也就是讓《噪音如是說》的最後一景,在《母親的手》的開場獲得重啟,然後,在同樣的廚房、走道與餐桌上,重新呈現母親的真實樣貌。關於兩個作品「對話」般的關係,筆者也想到《噪音如是說》有一幕,年輕的小田香咬著指甲,再讓手指貼向鏡頭,形成黑影的畫面,他的手表現了當下的不安情緒,就像《母親的手》拍攝母親做菜、雕刻佛像,她的雙手也創造出她自己的形象。

聽完筆者的分享,小田香感到有些驚訝,自承到現在才發現,咬指甲也可以被歸類為一種手部動作,而「手」的特寫的確是他非常在意的部分:「手就像一個人的臉孔,可以看出非常多細節。像是母親的手,你會知道她做了很多要碰水的事,所以手上有比較厚的繭,這代表了她曾經做過的粗重工作。一個手的畫面,就能訴說多年的歲月,我覺得非常厲害,再加上手會有動作,包含觸碰或與他人牽手,由動作就能帶出許多意涵。」

關於手如何反映人的存在,小田香接著想到在自己最新的長片《Underground》(2024)裡,也有一段關於手的敘述,而現在的他若要尋找作品之間,尤其是《Underground》和《噪音如是說》的共同點,他認為「手」的確會是一個關鍵。

 

代表電影的第一顆鏡頭

一塊生鏽的金屬表面,隨機器運作的聲響高速震動,《鑛》將第一個鏡頭給出的質感,作為一種提示,觀眾也透過這樣的印象,開始認識在波士尼亞礦坑中的勞動者。談到開場之於全片的重要性,小田香說起在塞拉耶佛求學時,他的指導教授貝拉塔爾經常會告訴學生「第一個鏡頭代表了整部電影」,所以,當他去思考哪一個鏡頭或事物,最可以代表《鑛》時,他想到的是地下巨大的噪音與它的震動,便從素材中找出這個鏡頭,作為具有象徵性的開場。

對聲響震動的深刻印象,也出於視覺上的限制。當小田香帶著攝影機,跟著礦工到達地底,置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只剩下頭上的探照燈光束,能讓人稍事判斷自己的所在位置。小田香提到,儘管自己原本非常怕黑,也很擔心礦工說過地底下有蟲,不過對他來說,這次拍攝反而是很好的經驗:「在地上也是要透過光源或反射,人才能看得到東西,所以我這次像是用自己的身體,實際體驗了這個物理現象。」然而,在一無所見的黑暗中,小田香若要拍攝工人的正面,就得用頭上的探照燈去照那個人,如果對方也朝他的方向回看,工人頭燈投來的光束,卻會讓攝影機失焦曝光,而無法拍清楚眼前人的臉孔。小田香只好回到地面,再為每位礦工留下正面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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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在波士尼亞的拍攝後,小田香回到日本進行後製,當他試著回想當時拍攝的畫面,就看著礦工們的照片,畫下一系列的肖像畫。這些畫作不是單純的摹繪,而是以人臉輪廓作為基礎,疊合地底下黑暗與光線交織的色彩,如此揉合所見現實與記憶中的感覺、想像的作法,也表現在他為下一部長片《沉洞》繪製,有關融入水中的祭品女孩的「Muse」系列畫作。小田香只在製作《鑛》和《沉洞》的時候,才有畫所謂的「肖像畫」,因為這兩部都是在國外拍攝,再回到日本完成全片,中間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若要在日本的生活環境,回想拍片的情形,或是整個人的狀態,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我覺得有必要讓當時的記憶再回來一點,繪畫就是我找回自己記憶的方式。」

拍完地下礦坑,小田香向塞拉耶佛的同學提到,自己下一部想拍「水」,同學便推薦他去看看墨西哥猶加敦半島的天然井,這些盛滿泉水的石灰岩洞穴,一部分曾是馬雅文明向雨神(Chaac)獻祭的儀式場地。小田香在當地田調時也發現,天然井不僅在傳說中被視為連接現世與死後世界的通道,日後也融入當地人歷年見證死亡的集體記憶。

為了呈現生者與死者的世界交錯的關係,小田香向我們解釋《沉洞》在影像上,用iphone X記錄的水中畫面,對比超8膠卷拍攝陸地的片段,透過兩者的差異來做出區別。至於聲音方面,他將自己潛水發出的呼吸氣泡聲,當作生命世界的部分,但在水中代表死者一方的,卻是一種觀眾難以辨識的沙啞叫聲。小田香在進行後製時,從蒐集來的大量素材中,找到了這一種「吼猴」(howler monkey)的聲音,不過電影不曾讓觀眾看到吼猴本尊,於是創造出只存在影像中的死者觀點。

此外,片中被稱作傳述者(reciter)的男聲,亦是屬於現世生者這一端的敘事。小田香在進行馬雅文明的田調時,找到一個馬雅後裔的村落,現在專門做有關馬雅文明的歷史劇場。然而,拍攝團隊兩度造訪,都沒有機會看到劇場公演,村裡的人就幫他們介紹了這個劇團裡的一位演員,也就是這位傳述者。正當小田香的朋友向演員說明來意,他卻突然講出一大串台詞。「我不懂西班牙文,也不懂馬雅文,當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朋友聽了才告訴我,他正在講很重要的話,關於馬雅的神話和歷史。」小田香也聊起當時身上沒帶錄音設備,後來再去找他一次,才把台詞給錄下來。

「先知是傳述者,傳述者承載著我們的記憶」在死者的低吟聲中,傳述者是從被壓迫的歷史記憶,萃取出未來神話的關鍵角色。另一方面,這個角色也讓筆者想到《GAMA》裡的導覽人松永先生,小田香也覺得確實如此:「你現在講我才發現,他們連講話的速度都很相似。」

感受生命曾經存在

經歷兩次在國外的長片拍攝,回到家鄉的小田香,再次潛入地下創作,啟動遍及日本各地的「Underground」計畫。一開始,他在大阪的豊中市,考察地下道與下水道等基礎建設,但在正式拍攝之前,他先參加了在北海道札幌的「西2丁目地下街電影製作計畫」,完成以當地的地下設施為題的四頻道錄像作品。返回大阪後,小田香感覺到自己沒必要再拍類似的人造空間,只好去尋找其他題材,就在此時,他從新聞上得知豊中市和沖繩市是「兄弟市」(註),過去在映後座談上,他總是將自己前往沖繩的契機,簡單歸因於這個發現,但背後其實有更複雜的細節,需要花上一段時間說明。

首先,沖繩在二戰後是受美軍統治,當地的市政體系也是由美軍管理,制度上和日本本土非常不同,以至於二十幾年之後,沖繩回歸日本前夕,也就是美軍須將行政、立法、司法權移交給日本時,當時胡差(沖繩市的前身)市政府的員工,都是到大阪豊中的公務員訓練設施,學習「日式」的管理制度。後來,小田香在查找沖繩的資料時,也認識到更早之前,兩地就存在民間交流。

發生在二戰末期的沖繩戰,是太平洋戰區最慘烈的戰役之一,當時除了沖繩本地的平民,還有許多從各地派來作戰的日本兵,紛紛在戰爭中死去。由於許多遺骸嚴重損壞,在難以辨認身份的情況下,沒有辦法直接送還給遺屬,直到戰後出現在地的義工團隊,沿著海岸撿拾像是人骨的珊瑚礁石,當中可能也包含了真正的人骨,而他們只要撿到像是人骨的東西,都會收集起來,寄給在日本尚未找回遺骨的家屬。這些收集起來的東西,也被稱為「靈石」,豊中市的遺屬收到了來自沖繩的靈石與朱槿花,而小田香正是看到這則新聞,才決定到沖繩拍攝。

過去,有關沖繩戰歷史和「尻切鐘乳洞」(チビチリガマ)的紀錄片,多以檔案影像搭配倖存者證言來陳述,但在《GAMA》之中,觀眾是跟著松永先生平緩綿長的敘事,在騰飛的灰燼餘焰、珊瑚骨清脆的敲擊聲,以及手電筒的明暗切換之間,想像藏身洞穴的心理狀態和感官經驗。關於這一點,小田香認為自己更重視緣分,因為認識了出現在片中的這些人,才有機會從他們身上聽到重要的故事,且將這個過程給記錄下來。另一方面,也是時間點的問題,現在已經不太可能接觸到當事人,肯定是更容易找到有間接經驗,並接受傳承下來的歷史的人。

從今日去理解過去,正如片中一幕特寫,一隻手伸入鏡頭,緩慢而慎重地觸摸獸骨的動作。小田香認為透過現存的痕跡,我們可以感知到此地曾經存在的生命,無論是人、動物或任何一種生物,然後,藉由觸碰去感受它曾經存在的事實。

事實上,戰爭與死亡的陰影從未散去,在短片《卡拉OK喫茶店的一日》中,小田香在母親經營的Karaoke Café BOSA進行拍攝時,其中一位店裡的客人,提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讓他想起二戰原爆與「沖繩復歸」的動亂。關於戰爭意識的世代差異,小田香認為所謂「戰後的一代」,雖然是戰後才出生,但他們的成長過程,身處於仍受戰爭影響的社會,因此更容易感受戰爭的陰影。不過,自己這一代,或是比他年紀更小的人,只有透過教科書去認識戰爭,大部分是到現在的烏俄戰爭,才感受到危機,或實際上對戰爭的理解。

《卡拉OK喫茶店的一日》是受東京哥德學院委託製作,紀念機構成立六十週年的作品,因此小田香詢問了店裡的客人「六十年後,希望有什麼能保存下來?」,才得到各種意想不到的答案。是故,筆者也在專訪的尾聲,向小田香詢問同樣的問題,聽完口譯員翻譯的提問,他靠在沙發上陷入沉思,原來過去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一小段時間後,他才緩緩回答,自己希望保存下來的,或許會是他的作品:

電影的好處是可以傳承很久,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形式,但是,如果可以讓後代,或更久以後未來的人看到我的作品,就可以證明我們曾經存在。不管是身為創作者的自己,還是片中出現過的人,電影就是這樣保存記憶的載體。

(註) 這裡不是常見的姐妹市,而是用「兄弟市」互稱,出自沖繩語的俗諺:「相逢即是兄弟」(いちゃりばちょーで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