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風景,緬甸的真實

作者
 林木材 (TIDF策展人)

猶然記得,在TIDF的籌劃階段,節目小組在思考亞洲專題時陷入長考,雖已有多個選題關照著國家、計畫或特定影人,但在討論過後,總還是難以定案,無法篤定。

巧合的是,在這段時間,我看了趙德胤導演的新作《診所》(2023),深深被觸動與啟發。影片聚焦在一間位於緬甸仰光的小診所,人們因為長期失眠、幻覺幻聽、酒精成癮等問題前來尋求治療。經營診所的夫妻既是醫生,也是藝術家,他們為病人開藥打針,也用藝術讓人們抒發壓抑的心靈。影片採「後設」手法,現實就像是電影之中的電影,稍稍減緩了那刺人的殘酷,在橫跨多年的拍攝中,我們得以從人們的病痛,窺見緬甸在不同時期所經歷的混亂,包括2021 年軍事政變後帶來的傷害。

出生於緬甸的趙德胤,在1998年、16歲的年紀來台求學,而後定居台灣,成為重要的電影導演。同樣背景的還有李永超、許鴻財等人,他們持續不懈回到家鄉拍片,成為台灣、緬甸兩國間在電影面向的特殊連結,也喚起 TIDF 關照緬甸電影的契機與觀點。

為了更深入了解緬甸電影,我與節目策劃鍾佩樺在2023年11月前往仰光,不只為了田野調查、認識影人、尋找作品,也想實地體驗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一切,理解這些電影誕生的文化、條件與時代。

 

影展.機構.社群

創立於 2011 年的瓦旦電影節(Wathann Film Festival),是緬甸第一個影展,字面的「雨季」(Wathann)之意夾雜著詩意,走過了精彩的十年,最後一屆在2020年落幕。這個堪稱緬甸最重要的影展,以鼓勵和放映本土獨立電影為主,也建立起緊密的社群網絡。

影展創辦人兼策展人杜篤嫻(Thu Thu Shien)與泰狄(Thaiddhi),試著帶我們重返當年。位於仰光市區、早已歇業多年的老戲院 Waziya Cinema,有著古典風格的典雅外觀,如今佈滿灰塵已如廢墟,作為影展的主場館,他們回想起當年和影人們在這一起打掃、佈置、架設器材,在末屆影展的開幕,竟來了近三百人擠滿影廳,接著他們走往露臺說:「這裡就是開幕酒會的地點」。

如今,瓦旦電影節的歷屆手冊成為緬甸獨立電影的珍貴檔案。在影展停歇後,他們回歸培訓與創作,與多位創作者們一起完成《十年緬甸》(2023),探想未來,繼續實踐電影理想。

而成立於2005年的仰光電影學校,免費提供錄取者三年的完整學程,是緬甸唯一具規模的電影教育機構,至今培育了超過250位電影人。2008 年時,納吉斯氣旋重創緬甸,校友們突破禁令,自發進入災區拍攝,以匿名方式發表長片《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2009),因安全因素,擔任導演的帖莫奈(The Maw Naing)與裴貌山(Pe Maung Same)在 2012 年才公開真名;賽諾康(Sai Naw Kham)延伸在學時期的短片,持續拍攝緬甸撣邦地區的傳統藝術家,以藝術直視國族傷痕,耗費多年終完成《吟唱靈魂之歌》。

還有是由莫妙玫札奇(Moe Myat May Zarchi)與翁波(Aung Phoe)創辦的電影雜誌《3-ACT》,並帶入國際資源舉辦工作坊,學員們嘗試以創新的實驗手法,拍出「不一樣」的電影;也還有像年輕人組成的工作室 Only One But Rat、較具規模的 Tagu Films、媒體 Democratic Voice of Burma、以及 奧卡芒(Okkar Maung)為了搶救電影遺產創立的Save Myanmar Film等。這些人們相互協作、交工合作,即便資源稀缺、限制不少,仍以一種近乎「集體」的方式,支撐著緬甸獨立電影的多采面貌。

 

複雜現實.電影隱喻

作為一個飽受政治動盪的國家,緬甸除了多年內戰外,2021 年的軍事政變也影響甚鉅,在仰光街頭隨處可見攜槍軍人與反抗民兵,拍攝許可、電影審查、集會自由等都受到嚴格監管。紀錄片在這種艱難時刻,不只是抗爭的工具,也是時代的見證,諸如由緬甸電影工作者( The Myanmar Film Collective) 記錄軍事政變的《緬甸日記》(2022)、匿名團隊 LG  (Anonymous LG Team) 的《失落之壤》(2023);也有影人流亡海外,或是加入前線,不顧危險,拍下震攝人心的《噗噗從軍記》(2023)與《戰地同袍(粗剪版)》(2023)。

又像是帖莫奈(The Maw Naing)的《重複的啟示》(2005)、藝術家莫薩(Moe Satt)的《仰光之手》(2012)、林赫昂(Lin Htet Aung)的《從前從前有個媽》(2023),這些跨足不同時期的實驗短片,就像是寓言般,隱喻著國家命運與生命循環。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虛構、必須隱晦、必須匿名、必須直接,成為緬甸獨立電影的重要特點,多層次的隱喻埋藏在柔和的電影語言之下,訴說著那些難以直接描述的故事。

身為一個外來者,我試著將距離拉遠。若以更寬廣的角度來看,TIDF 所選映的26部作品,都有著以電影記錄外在現實或訴說內在感受的強烈企圖,也與其所屬時代息息相關,所謂「真實」在眾多作品中瞬息而現,是回應時代的行動,也成為時代的隱喻。

回到《診所》(2023)一片,片中的主角翁明(Aung Min)既是醫生也是導演,他在2010年完成的首部紀錄短片《我的診所》中以第一人稱說道:「當我在診斷病人時,也會想我還可以做什麼其他的事。」十幾年過去,他所成立的團體TEN MEN依然持續地以自己的方式創作電影。

緬甸電影傳統雖已有百年歷史,但相對而言,獨立電影之於緬甸,不過僅二十餘載[1],未被定型,尚待定義,仍處於一種「現在進行式」的階段,高壓的大環境也考驗著影人們如何創造更多可能性。在本屆 TIDF 的焦點單元「時代的隱喻:名為緬甸的真實」中,我們試圖勾勒出緬甸獨立電影的當代圖景,期待此專題能引發更多關注、討論與書寫。

 

[1] 可參考電影策展人、亞洲電影研究者菲利普.契(Philip CHEAH)的整理:2003 年,日本獨立策展人清惠子(SEI Keiko)於緬甸推動影像教育,促成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電影與電視學院(FAMU)開啟緬甸計畫,提供影人獎學金赴捷克就讀;2004 年,成本較低的數位影像普及,降低電影製作與映演門檻。其後,作品、影展、機構陸續開枝散葉,故或許可將 2003、2004 年間視為緬甸獨立電影的開端。資料來源:赫曼.范.艾肯與菲利普.契,〈緬甸電影史年表〉,《緬甸展示:緬甸電影 100 年》,頁20-23,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