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成家》映後座談

時間：2025.05.18 SAT 16:00
地點：全美戲院 A廳
主持人：楊子暄
出席影人：導演 拉明烏 Lamin Oo
口譯：胡家璇
攝影：翁皓怡

※因緬甸電影法修法，緬甸影人於海外放映作品更受限制與審查，為尊重與保護創作者，本文內容請讀者不要轉載至臉書。

主持人
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在台南的放映，那很感謝大家禮拜天下午跟我們一起來看這場放映，我們先掌聲歡迎本片的導演拉明。

拉明烏
謝謝。

主持人
可能過去幾天有一些朋友有觀賞TIDF的緬甸影片，那我自己覺得《陌生成家》在去年的緬甸專題當中有一個很特殊的位置，因為它的手法或想要倡導議題並不是那麼地沉重，而是講一個關於愛、不論是否有法律上正式關係的人是如何建立家庭。那一開始想先問拉明是怎麼認識到被攝者，整個拍攝又花了多少時間？想先請拉明聊聊整個拍攝的過程。

拉明烏
首先我想先說，今天這場放映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這部片是2021年政變發生後完成的，這是我第一次在戲院看這部片，雖然這四年之間有一些海外的放映，但我恰好都沒有辦法參與，所以這次放映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我在2015年的時候認識這個家庭，當時正在緬甸西部靠近孟加拉的一個村莊拍攝短片，當地是一個濱海地區。那我當時拍攝短片是想要故意找一些素人演員，從來沒有在鏡頭前表演過的人，於是我們就找了一些當地的人來選角，這部片當中的女生瑪索就是我那部短片的主要演員之一。在我拍攝完成之後，瑪索招待我去他們家作客，開始驕傲地描述他們所養育的這個孩子，我聽完以後就覺得這個故事非常動人且美麗，就告訴他們我會再次回來拍攝另一部電影，後來也順利在2016年開始拍攝。

2016年我拍了一整年，因為緬甸的氣候有三個季節，所以我想要盡可能地讓影片涵蓋到熱季、雨季及涼季不同時期的生活景況，也因為經費拮据的關係，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來剪輯，並且不斷尋找資金，終於在2021年靠著群眾募資完成了這部片。然而2021年又正好發生政變，大概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其實完全沒有辦法碰這部片，所以其實這部片完成地非常倉促，但是能夠在這個國家很黑暗的時期完成這部片，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篇章，非常具有意義。

主持人
那我想再延續剛剛的問題，因為瑪索他們感覺是很歡迎劇組來到他們家拍攝，但是真正開始拍攝時，過程中有沒有溝通上的困難？還是他們很自然而然地說出這個故事？因為他們在鏡頭前非常自然，我很好奇是他們本身的性格使然，還是導演有透過什麼方式跟他們建立信任。

拉明烏
因為他們住在比較偏鄉的地方，其實沒有什麼教育資源，但他們都非常有智慧，知道拍攝時周遭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我想這是為什麼他們能在鏡頭面前表現很自然的原因。當然在拍攝過程當中，我是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睡的地方幾乎只跟他們隔了三、四呎，到最後他們直接把我視為他們的一家人。其實在我拍攝偏遠地區的經驗裡面，從來沒有人這麼地投入，這應該是因為我們生活起居都在一起的關係。我們會一起看我所拍攝的影片、一起討論劇情及畫面等等，但其實在這之前他們根本不知道紀錄片是什麼，我也會向他們介紹所謂LGBTQ族群以及性別光譜的概念，這對他們來說都是前所未有很新鮮的經驗。在過去幾年我來回不下六次，雖然距離很遙遠，但我把每一次都視作一趟旅行，順便拜訪他們。

主持人
那我們先把時間留給現場觀眾，有沒有人有任何疑問？

Q1
先感謝導演拍了一部充滿正能量的紀錄片，第一個我想問這部片的場景看起來電力很缺乏，有點好奇像導演有講到跟被攝者一起看影片，想問問在這樣電力缺乏的狀況下是怎麼做到的？第二個是因為這部片從各個角度都有呈現他們的關係，但唯一少了小孩沒有在鏡頭前面講話，有點好奇導演這樣安排有什麼考量？

拉明烏
你的猜測是對的，當地的電力非常短缺，基本上是沒有電力的狀態，所以每天我拍完影片，傍晚都要騎著腳踏車到另一個擁有發電機的村莊，為攝影機跟電腦充電並備份硬碟，然後再回到這個村莊用筆電播放影片。我原本都已經忘記這件事了，直到你剛剛提問我才想起來。

第二個問題關於孩子的視角，在2016年拍攝的時候其實有很多關於他在家裡玩耍的片段，但我始終沒有訪問他，在粗剪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我其實很想要知道他的意見，所以我才決定要繼續補拍這部分。但因為這個村莊我必須從仰光先搭飛機到鄰近的機場，就在這段時間疫情突然爆發，隨之而來的又是政變，所以在那之後我完全沒有辦法回到村莊。政變幾個月後，我逼不得已決定直接完成這部片的定剪，但能夠訪問這個孩子一直是我的願望，只是最終仍沒有辦法達成。

Q2
我想請教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女生好像臉上都會塗白色的粉，想知道那個用意。第二個問題是不是小孩10歲的時候就會有受戒的儀式，然後是否儀式是短期的，結束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

拉明烏
這兩個都是我非常想要回答的關於文化面的問題，很感謝你提出。關於女生臉上塗的東西叫做檀娜卡（Thanaka），是來自一種樹的樹皮，人們把它從樹上撕下來之後會加水放在石板上磨成膏狀，可以用來敷在臉上防止日曬，有點像是一種保養品，而且香味非常好聞，這是緬甸非常傳統的文化，尤其在偏遠的村落非常盛行，但大城市像仰光就比較少見。像我母親以前就非常喜歡塗這個在臉上，我自己小時候也有塗過，還可以將他用成不同的花紋，其實我覺得塗起來非常酷。

第二個關於受戒的儀式，這也是緬甸佛教家庭的傳統文化，不論男生或女生，只要一滿十歲就可以短暫受戒成為和尚跟尼姑，這個時間可能是7天、10天或是14天，看那個孩子能夠忍受的極限。我十歲的時候也曾經受戒，但對我來說是個創傷的經驗，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我在寺廟哭了一整晚，後來就沒有繼續了。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但是是短暫的，可以很快地還俗，你們在片中雖然看到受戒的儀式在最後面，但這其實是我們第一個拍攝的片段。

Q3
我蠻好奇緬甸對於LGBTQ社群的接受度如何？這個作品有沒有機會在比較小一點的社群放映，或其他的電影工作者看過，當地又是怎麼回應這個題材。

拉明烏
緬甸的LGBTQ社群就跟世界各地其他地方的社群類似，可能飽受歧視、面臨很多挑戰和自我掙扎。片中的桂多他其實從小到大經常被嘲笑、欺負，尤其是常被問說怎麼都穿男生的衣服，也就是說LGBTQ在緬甸其實接受度不高。但是大家可以看到桂多在過去40年來還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在他們的社群裡面掙得了一席之地，也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帶大。但其實在緬甸的法律是有規範懲罰同性行為的，我們是有這樣的刑法的，雖然這個刑法沒有拿來迫害任何的族群，但是那個法律就是存在，如果在緬甸比較大的都市，人們對LGBTQ社群的接受度跟認識都比較高，甚至有一些非政府組織位酷兒人權在努力，像我這支片就有跟其中一個非政府組織合作。

至於有沒有在緬甸國內放映，在政變之前我們在仰光是有獨立的電影節放映過，當然這樣的電影不太可能在主流電影院放映，但可以在一些對酷兒社群比較友善的地方做小型放映。我們得到的迴響非常正面，因為畢竟這部片調性比較有趣，許多緬甸觀眾因為可以理解緬甸語，裡面有一些雙關語是非常好笑的，但翻成中文就有點可惜，裡面還有一些文化的因素也很能引起緬甸觀眾共鳴。我個人最喜歡的一次放映是在2022年，在村莊裡他們家門前的放映，其實我在那之前就已經放映過一次，但他們說還要再放一次，於是我就再放了，那他們都很高興，非常開心看到自己出現在銀幕上。

主持人
補充一下剛才提到的電影節就是瓦旦電影節（Wathann Film Festival），它是在2011年成立，但後來因為疫情跟政變的關係，2020年就是最後一屆，不過現在仍有很多當地的策展人及電影愛好這很努力地在維持社群的運作，只是目前就都沒有辦法再公開舉行電影節的活動。

那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看最後還有沒有觀眾有問題？

Q4
剛剛前面有一個觀眾問到LGBTQ社群的問題，我想知道政變之後，這些社群是否受到政治情勢的影響？另一個是我想問你有跟片中這個家庭保持聯繫嗎？

拉明烏
政變就像你可以預見的一定對LGBTQ社群會造成影響，但其實是對所有人都造成影響，但軍政府的確是對LGBTQ社群相對保守的，不論在宗教或文化上都是，即使在政變之前軍政府就對不同宗教的人有所打壓，如果你有看到2017年羅興亞人遭到侵襲的新聞，其實桂多他們所在的村莊就蠻靠近那邊的。對於權威政府來說，他們把酷兒視為不正常的人，覺得他們違反傳統價值，即便在比較開放的區域，LGBTQ族群也要很努力地去抵制其他族群對他們的抵制。在政變發生之後，我們對於很多議題的優先順序就有所改變，大家會希望先把民主爭取回來，其他的權益之後再說，那我想這是政變之後最大的影響。

有一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在2021年的示威期間，有許多不同的團體都動員出來上街抗議，其中也包含酷兒社群，他們是其中非常強大的一股力量，他們這樣的表現受到大家的讚揚，因此有許多支持民主的人更接受、包容這些他們認為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那本來在緬甸對性別有很明顯的二元分類，自從發生政變跟示威之後，緬甸人民對不同宗教、文化、社群的人有更多包容，我覺得我們對於伊斯蘭少數民族以及在國界、邊界的人民變得更包容，那我覺得這是革命帶來的正向好處之一。我們整個國內有公民覺醒，更了解自己、同理彼此，因為不論是同性戀、異性戀、信何種宗教，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都受到軍政府壓迫，這讓我們變得更團結。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一直都有跟這個家庭保持聯繫，直到最近。我最近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去年12月，因為政變跟內戰的關係，我們國內從東邊、西邊都有許多人民在反抗，他們住的村莊也受到戰火波及，所以過去一年間他們必須要離開村莊，是流離失所的狀態，所以我沒辦法打電話給他們，他們必須要到地勢較高的地方才能打給我，我現在唯一能跟他們聯繫的方式就是等待他們打來，但他們已經六個月沒有跟我聯繫的。我上一次有收到桂多的兒子跟我聯繫，主要是因為桂多現在身體不太好，整體而言他們家現在的情況不太樂觀。

那這就是為什麼今天對我們來說如此特別，但他們的生命故事卻能啟發緬甸以外的觀眾，我認為這是非常美的。

主持人
很謝謝大家的提問，還有拉明的分享，都讓我們透過這部影片更了解這個家庭還有緬甸現在的情況，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們映後座談到這邊，但因為幾個月前緬甸發生嚴重的地震災害，也想請拉明分享緬甸的現況，那身為觀眾或影像工作者我們有什麼可以做的？

拉明烏
那大家都知道今年三月在緬甸中部發生大地震，那很幸運我住的地方跟桂多的村落都沒有受到太大的侵襲，但其他地方受到非常嚴重的損害，不僅有許多民宅倒塌，還有很多百年的文化建築受到損害，現在都在努力修復當中。我有許多影人朋友去震災區做志工，我自己則是帶著作品到各地做小型的放映募資，當然緬甸會需要很長的時間從天災中復原，這是我們經歷政變跟經濟惡化之後這是最不想發生的事情，但很不幸它就是發生了，我們也只能接受他繼續往前走，所以如果大家能夠給予地震災民任何協助，我個人以及作為緬甸人都會非常感謝。

主持人
感謝拉明，那明天在海馬迴，這次台南巡迴的另外一個場館其實還有兩個緬甸短片輯的放映，尤其第二個是拉明他過去拍的三部短片作品，放映過後也會有座談分享他的創作經歷，那很希望明天還會看到大家，或是可以多多分享給自己的親朋好友。最後一件事情要請大家幫忙，因為緬甸政府對創作者在海外放映還是有很嚴厲的審查控制，所以大家今天如果有留任何紀錄、照片的話請不要發到臉書上面，那再次感謝拉明以及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