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專訪】《野草不盡》導演黃靖凝:以離散港人心境(鏡),映照自身認同猶疑

採訪:萬孟賢、徐熙婷 、廖淯淇、王雅平

撰稿:萬孟賢

 

「2020年始,香港出現大離散潮,本片紀錄和追蹤了人們匆忙離去之時,留下的城市對話」──《野草不盡》(The Grass i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 2022)的片頭字卡為整部作品下了很好的註解,移民美國又「回流」香港的新銳導演黃靖凝,捕捉一名新手父親和一名大學青年離開香港、旅居英國之身影,企圖攤開在「後.反修例時代」被貶抑為「逃兵」的他們不敢高聲疾呼之掙扎與私密心聲,也藉由拍攝過程,梳理自己長年迴盪於國族間的身分認同問題。

當運動逐漸遠去,離散已成事實,擁有野草般韌性的港人,又如何在異地生根、茁壯並繁榮?本片不予以解答,而是站入仍在流動的時代當中,留下第一手的見證且不斷拋出反思。

Q:您如何開始接觸紀錄片拍攝?

A:我是新聞系畢業的,在校時就學過紀錄片,後來到香港電台實習做過紀錄片節目。畢業半年後與家人一起移民美國,兩年間接了一些製作影片的案子,我不是在看見反修例運動後才決定回流的,而是報名了香港電台的紀錄片導演計畫,回來面試時剛好接近2019年6月9日第一個遊行,經歷了兩個月的運動之後,就決定要留下來,沒有坐上回程飛機,最後決定9月中回美國把所有行李搬回香港。

起初是幫外國媒體做反修例運動相關的短期報導,之後有本地紀錄片工作者想做跟拍人物的片子,我就和認識的攝影夥伴組個五人團隊開始拍。我當時覺得回美國的話會整天想這個東西、不會開心,所以就留下來把影片拍好。

 

Q:記錄這兩位被攝者的動機為何?怎麼從這麼多受訪者中選到他們?

A:2020年5月國安法通過前,社會氣氛很差,許多人都在想要不要離開,那陣子我很失落,在住家附近邊走邊思考時,想到有些東西是香港正在消失的,就打算做點紀錄、拍點東西。因為我對於自己要不要走也找不到答案,所以就去拍,等於像是借鏡,透過這個紀錄片去認識一下離開的香港人有什麼想法。

後來開始找被攝者,幾乎找遍身邊所有朋友,也有找telegram上曾聯絡過的抗爭者,可是很多人都刪除帳號了。2019年我做過一個很大的open call,那時候抗爭者們是很開放、很願意受訪的;可是到2020年,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很低落,必須是親近的人才會深入地談很多東西,所以其實非常難找被攝者,再加上疫情,很多人都待在家不願意出來,最後總共找了大約五十位,其中只有十位左右願意見面、接受拍攝。

最後片中這兩名受訪者是朋友介紹的,我發現他們都蠻有「主角」的魅力,拍紀錄片要考慮很多東西,像是被攝者說話要夠清楚、對離開的過程要有掙扎等等,我覺得這些在長期跟拍的紀錄片中是最重要的。一開始我都會先做一個兩到三小時的面對面訪問,透過訪問觀察他平時如何對答、情緒會在什麼時候呈現出來。訪問結束再跟拍一下。

有一次我跟片中的少年去中文大學餐廳吃飯,他很放鬆地讓我拍,我自己也是第一次把攝影機架著人就走開,放著讓它繼續錄。可能因為我也是中文大學畢業,感覺彼此之間有種信任,讓他能容許我這樣拍攝,我便覺得他是我比較想長期跟拍的人;至於父親,我接觸他一個星期之後他老婆就要生小孩了,在醫院時就有一種很想繼續拍下去的感覺,所以最後就選擇這兩個人。

 

Q:從訪談到跟拍,您花了多久時間才和被攝者培養出片中呈現的親密感?

A:在香港是拍攝一系列跟「離別」有關的事件,比較帶有目的性,到了英國則是拍攝生活中的素材,所以我感覺關係有更進一步,而且還受邀住進片中的父親家裡,可以隨時架攝影機在旁邊,跟他們一起吃飯、生活。

片中有一場穿藍色衣服的人和父親的對話,是比較後期才拍得到的。原先我們是在一起喝酒,所以我不能站在攝影機後面,但將器材準備在旁邊,然後他突然說出對稍早遊行的感受,當他開始有些情緒時,我就請他把mic掛上,很直接地跟他說我想拍。當時可能有一點喝醉了,所以他讓我這樣做。

我覺得那個場景蠻重要的,因為我一開始是以記錄者的角色接觸他,後來漸漸發展成朋友,不過還是要隨時謹記在心──「我要了解你什麼?」或「我要記錄你什麼?」然後把重要的場景記錄下來。

 

Q:這部片從2020年5月開始構思拍攝,一直持續到2021年5月,當時怎麼判斷素材已經拍夠了?

A:其實現在還是想繼續拍下去。從英國拍完回來,就在想要不要先剪一個版本,因為接下來只會有更多這一類的影片推出,我自己就認識不少人想要拍這個群體。

當時我有一半的素材是他們在香港最困惑、或離開前夕的討論,如果這個東西不先剪出來,就要再等到他們取得英國護照才適合收尾,可能要花費六年,太久了。此外,片中的對話都很真誠,我想快點讓更多人看到,因為其實還有很多人要離開香港,他們也可以藉著影片去思考這些事情。       

 

Q:在剪輯上如何權衡兩位被攝者的比重?

A:其實父親佔影片中比較重要的地位,因為我想說的是移民的「失語狀態」,在對話中父親呈現了那種狀態,我想要以這作為主線,少年則作為緩解氣氛的輕鬆角色。父親一開始講過他曾經想回香港貢獻,可是現在已經不想了,而少年對香港還是有很多羈絆。邊拍攝邊剪接時,我感覺少年其實是父親的年輕版,所以最後他們交接之處就是那場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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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片名意涵與設計?

A:這個片名想了很久,我想找一個抽象概念去表達懸在中間的狀態,因為這部片不是在講他們移民英國的故事,而是在講香港人去留之間的掙扎。剪接快完成時我重看影片,發現少年摸黑行走那一幕,他講了一句「草很高走不過去」,聽起來有種弦外之音,那時就覺得野草蠻能代表香港人的狀態,然後又想到「野火燒不盡」那句詩,就把兩個東西連接了起來。

我跟攝影夥伴講了中文片名,他說曾想過英文片名可以是 "The Grass i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很巧合,他想的東西也包含「草」。一開始我有點質疑,因為這句英文諺語有「別處會更好」的意思,但之後想了一下,對走和留的人來說,他們也會覺得對方的生活比較好。所以英文和中文名的共通點是──都不是很有希望,可是也都有一些值得深思的意義在──感覺挺好。

 

Q:如何設計開頭與結尾遙遙呼應的結構?想藉其帶出什麼感受?

A:開頭是晚上,結尾是黃昏時分,其實那是同一天拍攝的,結尾的部分比開頭先拍。

在黑暗中那一幕,少年說「以前走過那段路,可是現在不想走」,我覺得把這句話當成開頭,會讓觀眾好奇他之後想走去哪;結尾場景就剪進他們在天黑之前、在草原上聊一些內疚感受的片段,也讓頭尾都有草的元素。

但在草原場景後,還加了一段錄音,因為不想要影片的結尾太決斷(definitive),我想這部片是要表達「你就是走不過去」的感受,不是去了英國問題就能解決。因為草原場景有結尾的氛圍,所以黑白畫面錄音那段就加到最後。

 

Q:片中被攝者多次表達對中國人和普通話的排斥,但在海外華人社群的中/港界線肯定不會如香港在地壁壘分明,「後.反修例」時代的海外港人如何處理族群融合與政治信念間產生的矛盾?

A:我覺得他們是想將香港人跟中國人做出分別,雖然他們對身份再三強調,可是我不會直接說「排斥」這個詞。這其實是影片下一個要去關注的東西──就是「身份」,我暫時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經過2019年的運動,他們對於說「自己是中國人」這件事很不能接受。可是我覺得過了五年、或更之後的狀況是值得觀察的,香港人的身份其實一直都在流動,這是港人在外地必須去面對的事,因為他們將來只會面對更大的挑戰──他們的孩子去上學,可能被教育要做Chinese;香港現在還有人關注、記得反修例的事,但再過幾年,在歐洲,特別是英國,有這麼多不同的人過來,那麼繼續堅持香港的東西不知道還有沒有意思?這是值得深思的事。

 

Q:除了希望給留下和離開的香港人看,當初拍攝本片有沒有其他預期的受眾?

A:一開始是真的想給香港人看,因為拍片其中一個動機是當時社會會指責離開的人、認為離開就是背棄香港,而被指責的人也不敢多說什麼,抗爭者分成「離開」、「留下」兩大派,彼此間有衝突。拍這部片的目的就是記錄下離開者的一些思考和內疚情緒,讓香港人深入了解他們。

那時也沒有想過在台灣放映,直到去年很多媒體、平台開始倒閉,專門發行、推廣香港獨立電影的「影意志」辦公室也被收掉了,去年還有「香港獨立電影節」,今年就沒有、之後也不會辦了。我跟電影節的人聊過,他們說在香港沒有播映的機會,因為影片拍到遊行,在香港放映會有一定的風險,所以才想到台灣,然後就看見TIDF徵件,便朝這個目標走。前幾天影意志的人問我要不要讓這部片在世界各地放映,因為現在很多不同地方的香港人群體會舉辦電影節,像英國也有一個在英港人舉辦的香港電影節,三月份剛剛結束,澳洲、加拿大也有,就是因為香港不能播,所以如果想給香港人看的話,就要在世界各地的香港人群體中播映。

 

Q:導演接下來是否有新的拍攝計畫或有興趣探索的題材?

A:我其實有告訴被攝者我想繼續拍他們,可是因為我人在美國,如果要往返英國會有時間與金錢成本考量。第二個是,如果要再去英國,我應該會拍更多人,因為《野草不盡》一開始是想拍離開香港的人,沒有想到要拍移民生活,所以那時找的都是正在遷徙的人。可是如果繼續拍下去,就需要探討身份認同或是在英國的新群體,我也應該要接觸其他被攝者,尋找自己的創作角度,再加上一直在跟拍的這兩人,重新琢磨呈現方式。

 

Q:最後想回到一開始您說因為自身的經歷,對於「離開還是留下」有較多感觸,您從2019年回港記錄反修例運動,至今已快三年,中間也產出了本片,這期間對「離開」這件事有沒有什麼不同看法和感受?

A:最近我申請一些獎助金,美國很常會要你定義自己是什麼人,我看到一個之前不知道的專有名詞──Asian Diaspora(離散亞裔),覺得蠻能形容自己現在的身份。

2017年剛來美國時,想要把自己歸類成Asian American(亞裔美籍),但當時有種疑惑的感覺,因為Asian很大,我不會把自己和其他亞洲國家歸為同類人。然後想起三年前反修例運動時,我在等一個能真正離開香港、把這裡的事情放下,到美國開始新生活的時機。可是我覺得現在走的人是不能放下香港的,我也不能說2019年的運動過去了,就把香港的事放下、不去拍香港的題材。很多人正在經歷離散(diaspora),他們也想說他們群體的故事,在美國的我不能完全不理,反而覺得現在我走了,還是要找資金並且跟不同的紀錄片導演多溝通交流,繼續做我的計畫,拍攝在英國或海外的香港人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