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夢

作者
阿潑

【TIDF】鐵夢

A Dream of Iron-劇照3

文 / 阿潑

我是從某部韓劇中認識蔚山的。

這部韓劇由蔚山市政府出資贊助,以這個韓國第一個工業大城為背景,描述一個有著造船夢的女孩實現夢想的過程。如同其他的芭樂劇一般,這戲很難下嚥,很快就放棄,唯一的收穫約莫就是知道蔚山與韓國造船業密不可分的關係。

但位在朝鮮半島東南方、面對日本海的蔚山,不只有造船業。自1962年,它被畫定為工業特區以來,從各項基礎建設到化學機械、鋼鐵、金屬,一直到汽車、造船等工業的擴張,這城市簡直像是韓國的工業動脈,發動了半世紀以來的漢江奇蹟。

而這座城市的主角、漢江奇蹟的貢獻者,便是現代集團。

這個韓國最重要的財團,由商人鄭周永於二次大戰後創建,他創造出韓國第一輛國產汽車、韓國最大的汽車場,也打造了全世界最大的造船廠…。這集團的勢力甚至跨越了國界,我在北京搭計程車時,計程車司機便說,北京的計程車多由現代集團所製造。

現代集團富可敵國,儼然是韓國最重要的經濟動力,但與此同時,其所激發出來的勞工運動力量,也寫下韓國工運與民主史重要的一頁。

紀錄片《鐵夢》便是以蔚山為背景,以現代集團為主軸,耙梳韓國半世紀以來的發展虛夢。

故事以一段失敗的戀情、一封情書口白為起頭。在佛寺誦經的背景中,創作者對著分別兩年的前女友說:「你為了追尋你的神,而成為僧人,我因為你如此,也要追尋了我的神。」

此地,曾有個韓國最古老、最宏偉的岩窟畫,卻因為1970年代修築水壩,岩窟畫如今藏在水底。畫是什麼呢?是大鯨魚。為了加強社群力量,當地人奉鯨魚為神祇,而畫作儘是與神跳舞的樣貌。(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此地,曾有個韓國最古老、最宏偉的岩窟畫,卻因為1970年代修築水壩,岩窟畫如今藏在水底。畫是什麼呢?是大鯨魚。為了加強社群力量,當地人奉鯨魚為神祇,而畫作儘是與神跳舞的樣貌。(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但神是什麼?創作者以口白訴說,此地,曾有個韓國最古老、最宏偉的岩窟畫,卻因為1970年代修築水壩,岩窟畫如今藏在水底。畫是什麼呢?是大鯨魚。為了加強社群力量,當地人奉鯨魚為神祇,而畫作儘是與神跳舞的樣貌。

鯨魚神雖不見了,但一個新的神卻在此時被創造──也就是現代集團。

1972年3月23日,一個50萬噸的船被建造出來,也為韓國國家現代化經濟發展創造一個里程碑。而這些財團的創辦人,也像是新的神一般,在社會上被敬仰,成為國家的標記,如韓國最大鋼鐵廠POSCO會長朴泰俊的追悼儀式上,便被讚為「他簡短的一生卻是國家的永恆」。

信仰被改變了。口白因此帶出:「我們活在一個無可信的世界。」

如同台灣,韓國自1970年代起,在獨裁政權下開展一系列經濟建設計劃,從基礎建設到重工業,瘋狂發展,《鐵夢》的口白繼續指出,這像當代的神明信仰,他們照顧飢餓人民的痛,貧窮人民的愧,他們給了希望和夢。即便前蘇聯的官員當時到訪,看著這些重工廠都不免感嘆,「列寧的夢在這裡實現了。」

人民的生活改變了。他們有能力舉起大量物品,可以有效率處理融鐵,就像個機器一樣。因此,有些人開始反思這一切,1980年代,從韓國首爾開始發動幾次工運,而工廠遍佈、都是重工業的蔚山的工人運動更是瘋狂而激烈,即便在那冷戰時期、會隨便被扣上共產主義者的帽子,勞工運動者仍然組織起來奮鬥。

他們有能力舉起大量物品,可以有效率處理融鐵,就像個機器一樣。(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他們有能力舉起大量物品,可以有效率處理融鐵,就像個機器一樣。(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這段浩浩蕩蕩的工運歷史,被稱為「哥利亞的鬥爭」,工人們就像是挑戰巨人一般,要博倒資本機器。而他們也成功了,就像那些水底與神跳舞的岩窟畫一樣。這場運動擴大到全國,成為韓國工運的標誌。

自那個時候開始,現代集團的工會和蔚山的汽車工會便不時鬧罷工,爭取勞工權益。在一本關於韓國工運史的書中,便提到1994年關於現代集團工運的記錄:「這就是現代汽車公司的二十年!在這個一直很平靜的勞動者海洋中,一陣像高山一樣的巨大波濤突然湧起。這就是工人演出的莊嚴一幕,他們過去不過是不斷運轉的傳送帶上的零件,而今他們拒絕再充當機器,並大聲宣稱:他們是人!」(Lee Soo-won 1994,74)

不過,這部紀錄片並非這麼嚴肅地談論這一切,只是輕輕帶過,它想談的並非歷史,而是心靈空間。即便工會發達,但畫面中的勞工仍然穿著藍色制服,像機械一般處理工作,一位女性勞工就感嘆:「15年前,抗爭之前,人們什麼都沒有,但人心是暖的。如今大家有錢,能過上舒服的日子,心卻硬了。」

工業化、現代化不知不覺地改變了人類的一切。《鐵夢》不時以僧人誦經、宗教儀式,與鯨魚在海中跳舞律動,與鋼鐵廠內熔鐵的畫面景象,相互穿插,構成一幅幅前世今生一般的心靈構圖,安安靜靜的,即便工廠也充滿詩意。

而這詩意般的畫面,卻也是創作者的意圖──一隻大鯨魚被捕捉,倒吊在船頭時,口白訴說:「一旦人們能隨心所欲捕捉到鯨魚,就不再害怕他們的巨大。恐懼和不舒服都會轉換,這個時候他們便能在岩窟作畫。鯨魚因此變成神祕的實體。」作者稱其拍這部紀錄片,就像農業時代的人們畫鯨魚一樣,因為人類擺脫狩獵採集生活轉為農耕,故將野獸般、狩獵的鯨魚意象刻畫出來,而不論作者的本意如何,他拍攝這些機械畫面,或許是談工業時代結束,也可能是一個開始。

結尾是一個從零到有,隨著鏡頭層層遞進最後建成的大船出海的鏡頭,這個鏡頭宛如貫穿全片舞動的海底鯨魚一般的意象,留給觀眾細細思考在時代更迭之間,在神祇偶像轉換之間,在信仰改變與心靈腐化之後,我們會面對什麼,思考什麼,留下什麼?

在高雄氣爆之後,看這部《鐵夢》,不禁讓我對高雄這個充滿鋼鐵、造船、石化…重工業廠的海洋城市,有著更多的想像與思考。當韓國人用紀錄片詩意溫厚地描述一個鋼鐵城市的歷史與感情時,高雄或許也該有封自己的情書。

《鐵夢》劇照(台灣紀錄片影展提供)

《鐵夢》劇照(台灣紀錄片影展提供)

《鐵夢》劇照(台灣紀錄片影展提供)

《鐵夢》劇照(台灣紀錄片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