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默呼吸》映後座談(視訊)

作者
楊凱湉

時間:05/07 (六)19:35
影廳:華山二廳
主持人:楊元鈴
影人:《塵默呼吸》導演 李維

 

主持人
各位觀眾大家晚安,歡迎今天大家來觀賞《塵默呼吸》,這部影片也是今年TIDF入選「敬!華語獨立紀錄片」單元中的影片,同時也是世界首映,是第一次正式在大銀幕跟觀眾見面。我們非常榮幸能用連線的方式邀請到導演李維加入我們的映後座談,我想不管是關於劇中主角大章這一家、或者是塵肺病,以及相關的社會問題都有非常深入地呈現跟探討。如果大家有任何問題或意見也歡迎稍後踴躍舉手發問,先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導演李維。

導演
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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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今天還蠻難得的在TIDF世界首映,是不是先請導演跟台灣的觀眾打個招呼說幾句話。

導演
大家好,其實這是我第二次在TIDF放映了。我記得上一部片《飛地》在2016年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影廳世界首映,所以跟這個廳還算是蠻有緣的。

 

主持人
謝謝導演。回到這部片,感覺得出來您拍攝了蠻長一段時間,我想我們都很好奇,您一開始是在怎樣的機緣和背景下想拍攝塵肺病主題的影片?以及您是如何找到大章這一家人的?

導演
2015年的時候,我有朋友在NGO做相關的工作,透過他了解到塵肺病。當時跟著他們一起去中國很多省份的農村去做調查研究,看到很多塵肺病的家庭、以及他們具體的生活情況,讓我很觸動、想要去拍攝這樣的一部影片。我從2017年12月拍攝大章這一家,在2018年9月拍攝結束。

 

主持人
想請問導演,當初是怎樣的原因讓您選擇拍攝大章這一家?在拍攝過程中,又是如何與他們溝通的?

導演
其實如何選擇拍攝大章這一家不是件困難的事,我是透過NGO請他們幫我找一個離我住所比較近的家庭。當時我也在微信裡看到了大章這一家,他們離我也近,就請NGO去幫我問問,看他們願不願意被我拍攝,他們很快答覆說他們願意。其實也有很多人問我,他們為什麼會願意被我拍攝,我想,大章這一家可能也希望能透過我的拍攝給他們帶來一些改變,就像一種交易一樣,我猜測他們是以這樣的心態去接受我的拍攝的。

 

主持人
我個人感覺很不一樣的是,您的影片跟其他我們看過類似的影片不太一樣,影片的開頭是用大章的女兒佳佳的角度,觀眾隨著您的跟拍,一起走進他們一家的生活。有很多的鏡頭都是從小孩或旁觀者的觀點出發,甚至在最後也是從小孩的角度結束的,另外也發現影片不像其他紀錄片會有跟大章的訪談,想問導演這個部分是怎樣決定的?您又是如何設計的呢?

導演
其實當我了解到大章他們家的人員結構之後,我就希望這麼做。因為在之前的調查研究階段有嘗試想要去拍攝這些工人工作的情況、或是像其他類似的紀錄片會有勞工抗爭、權益抗爭的一個過程,也有試圖像原一男拍攝日本塵肺病跟政府打十年的官司,最後勝利的這種片子。但在中國我沒有辦法做這樣的事情,曾經嘗試過,但是受到了一些壓力和阻力。所以當我看到大章他們一家人時,就希望能夠拍攝他們,另一方面是不管NGO也好、大部分人也好,都是關注塵肺病病人本身與他們的工作環境,但是對於中國這群 600萬的群體來說,他們已經得病的狀況和他們的工作環境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只能讓他們的家庭、讓他們小孩的生活相對好過一點。我想從這個角度入手,想拍攝他們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子,因為這是很少人知道的。
我以小孩和周圍的人的視角去拍攝,把大章懸置在影片的中心,不去與他有過多的交流。其實從片子拍攝到大章去世,我和大章都不是很熟,跟他也沒什麼說話,一部分是他講話已經很困難了,另一方面是我也不想和他有更多的交流。在拍攝過程中,製片人有在Push我,希望我去採訪大章才能有更多的素材,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大章會突然去世、什麼時候這個片子會因為外在的壓力而不能繼續拍攝下去,所以希望能保留一些必要的素材讓影片能製作下去。但對我來講,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我沒有辦法開口和大章做訪談式的拍攝,因為我知道我想要提出的問題,我都已經知道答案了,而觀眾們其實應該也知道答案,這是非常慘忍的事情。如果我只是希望運用攝影機拍下來、讓大章親口說出來,這樣太殘忍了,種種的原因讓我採用這樣的方式去拍攝大章的家庭和村莊的人來做這樣的一個題材。

主持人
謝謝導演,的確就像您所說的,其實很多的問題或許我們在心裡頭都問過,可能也都有答案,看到大章說「最多也就是再多活兩天」的時候,其實那句話他說與不說,意義好像也不大了。整個片子把生命到了尾聲這種很凝重、很殘酷的部分,用更為冷靜的方式呈現,非常感謝您用這樣的距離,讓我們看到他們家生活的一個樣貌。那我想時間不多,先把機會留給現場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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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
感謝導演,我覺得拍攝這部片拍得非常好,特別是從頭到尾關注塵肺症病人小孩的視角。我想請問一下,可不可以多談的是,在拍攝這樣的主題時有沒有遇到外界的壓力?因為畢竟是一個村莊,大家關係都蠻緊密的,過程中會不會有其他人來關切拍攝?第二個問題是,這部片也是多國製作,能否談談背後異國製作的部分?

導演
中國情況是這樣的,像大章這樣的農民工出去打工會有群體的限制,親戚朋友、村莊裡邊的其他人會一起去一個地方打工。我們一開始前期調查研究,在陝西的農村裡,整個村的男人都得塵肺病,最後村莊的男人都死光了,這個村也就滅絕了。他們的老婆就像大章的老婆一樣,很多都會跑掉、不願意去承擔家庭的責任,大章他們的村莊也有很多和他們一起去打工、也患上塵肺病的人。大章他們四兄弟都罹患塵肺病,不過大章的幾個哥哥離開工作的時間比較早,只有大章還堅持在那個地方做下去,所以哥哥的病況稍微好一點。影片中也會看到他的大哥經常出現,他的大哥也是塵肺病,到現在已經完全不能幹活了,所以只能在家裡面帶小孩。
至於村莊的阻力,其實村民們對我是沒有阻力的,整個片子拍攝我只感受到一次來自外界的阻力,這也是蠻奇怪的,因為從我們的認知來講,拍攝這樣的片子,政府應該會對我們有過多的干涉,但是以這次來說是很奇妙的體驗。我們在拍攝大章去世以及他的葬禮的時候,才受到當地政府的調查,他們想知道我到底是做什麼的,當地的官員就拿著手機到大章的葬禮來拍我的影片、相片準備回去調查。當地的村民發現之後,就去阻擋他們的手機鏡頭,跟官員起了爭執,村民更是說「如果你這個官員要再這樣做下去的話,我就會把你們抓起來丟出去」,所以其實村民跟我們的關係比較融洽,他們很支持我們拍攝的工作。
第二個問題關於國際製作,這個片子來自新加坡、法國、美國和中國,主要的合作方是來自法國 Catherine CDP 那邊的一個合作,其他的不管是新加坡也好、美國也好,雖然是這兩個國家的公司給予贊助,但是其實背後的工作團隊都是中國人。會這樣也是因應目前中國的電影法,如果說這部片子是完全的中國片,我們就會受到國家電影法的限制,我在TIDF放映就是違法了。但是現在這部影片是一個國際片,不屬於中國片、不受中國法律的管轄,所以現在國際製作主要是規避法律上的問題。

主持人
感謝導演多國製作巧思,讓片子可以在TIDF放映。感覺你們是一起在捍衛這部影片,跟捍衛您的作品,真的蠻好的。

 

Q2
導演您好,我想問的可能也是知道答案的問題,但這部片有任何的打算或可能性在中國境內以任何形式來放映嗎?

導演
會有的,關於這部影片其實我們也曾經努力過,想要在中國比較大的政府所舉辦的官方電影節上映,但是國家電影局明確地回覆,不允許這部影片在電影節上放映。我們當時想跟電影局說,這不是一部關於塵肺病,而是一部關於鄰居關懷的電影,想要透過這樣的一個曲線方式,試圖拿到許可,但是電影局最後還是否決了這樣的提議,還是不允許。但是中國其實各個地方上還是會有一些民間的組織、一些NGO,我們會透過這樣的方式,最大化地讓中國的觀眾能夠看到這部片子,因為我覺得讓中國的觀眾看到這部片子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這也是我們這些影片工作者現在面臨到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拍攝的影片沒辦法讓我們的觀眾看到,這也是我們內心很焦急也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主持人
延續導演所說的,您現在努力在中國的其他地方放映,也想問問在這部分的困難之外,您在拍攝這部影片的過程中,有沒有覺得特別困難的部分?因為聽起來村民都很支持,大章一家人也都蠻配合的,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印象深刻比較困難的部分?

導演
整部影片在拍攝的過程中,我覺得最大的困難其實是克服自己內心情緒上的波動。我剛開始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每天都和大章待在房間裡面,因為大章生病這麼多年了,家裡的人不可能像一個人剛開始生病一樣,隨時都在病床前照料,像中國那句老話「久病床前無孝子」,就是一個道理。家裡的人、大章的父母不可能隨時都在病床前去照料他,所以大部分都是大章一個人關在那個黑漆漆的房間裡。我和他在那個房間,只透過攝影機去看他,不會和他交流講話,這個心理的壓力是整個片子拍攝中最困難的一件事情。我拍了一兩個月受不了了,趁著2018年TIDF的機會,我到台北住了一個月調整了情緒,回來重新開始拍攝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就完全不一樣了,是更能坦然地和大章在房間度過那些時間。

主持人
感覺台北蠻好的,歡迎再來!期待有下一部片的機會,再來台北充電一下。那延續也想再問問,像導演的這一部片與上一部片是關注中國的小人物以及邊緣族群的議題,那目前有在進行新的紀錄片計畫嗎?也會是類似相關的主題嗎?

導演
目前有進行相關的紀錄片拍攝,還是繼續拍攝身邊普通人的故事,因為這是中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近況,和我們息息相關的,而不是拍攝所謂一些更高階層的狀況。其實那些也很難拍攝到,因為那些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因為他們是不會完全把自己暴露在攝影機下去被進行解剖式的拍攝,所以我更感興趣的還是普通人的生活,後面的影片還是會想要以這樣的視角去切入中國社會存在的問題和大家的日常生活。

 

Q3
導演您好,我想說說我作為一個觀眾的感受。您拍攝這部片子讓我們看到一個完全無助的家庭,在過程中逐漸崩潰。看到大章去世,也可以看到他的父親重病、母親也不堪負荷了,下面三個小孩看起來沒有什麼希望,我作為一個觀眾,我有個感受是,我坐在這看這樣一個悲劇,我到底在幹什麼?就是我好像在這邊,在這邊當然沒有享受,可是我是在冷眼旁觀一個悲劇嗎?一個完全無助的悲劇。然後您說假如提問題的話,我們觀眾也知道答案。其實我還蠻希望多知道一點這個悲劇的背景、它的脈絡,我到現在甚至還不知道這是在哪一個省份、在什麼地方的一個悲劇。我想當然您剛剛有提到說,您在做的時候有很多現實上的困難。不過我覺得您做的已經很好了,但我想作為一個觀眾,看看導演能不能夠啟發我們一下,我坐在這邊看什麼、我的身分是什麼,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忍,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好像是不太舒服的事情,想先跟您說一下我的感受,謝謝您。

導演
這個群體在中國其實是一個被忽視的群體,當我們2015年和NGO去調查研究看了那麼多人,其實那個時候在中國很少人知道他們。據NGO前些年的數據顯示,有600萬的病人,也就是1200萬人的家庭,很少人知道,政府也極力地去阻撓這些人曝光。NGO去救助時政府也會非常的不開心,因為你這樣做等於政府的工作沒有做好,政府的邏輯是這樣的。所以當我們拍攝這樣的一部影片,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去知道有這樣的群體,大家能夠發現到工作當中存在的問題導致了這樣的局面,也希望能透過影片去推動立法更健全,能夠幫助到這些病人,我希望我的影片能起到一個正向的作用。那麼觀眾在看這樣的影片時,我並不能預設立場說觀眾能夠從影片中得到什麼,我覺得這是很個人的,我並不能知道每一個觀眾能從影片中得到什麼,因為電影也好、藝術也好,其實是一個蠻自私的東西。我受到觸動想要去做這樣影像的一個作品,我就去做了,其他的我不能去在乎那麼多,大概是這樣。

主持人
謝謝導演,我個人覺得也多虧導演為大章他們一家留下一個影像的紀錄,雖然整個過程其實是還蠻慘痛的,知道是一個不可逆轉、面對死亡的歷程, 但是至少影像留下了他們的紀錄,讓他們的生命能夠在銀幕上存在過,這個對我而言就是紀錄片還蠻值得的部分。

 

Q4
導演好,像剛剛有提到這部片希望可以幫助到像大章他的孩子們,想問NGO這幾年進行幫助計畫下來,有沒有看到這些小孩後來的發展是如何?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有沒有什麼正向的改變?

導演
從我們的拍攝和NGO的一些幫助之下,其實我們目前的階段只能幫助他們的生活有些許的改善,讓他們有受教育的權利、幫他們付學費、改善他們的生活,我們現在目前能做的就僅僅只是這樣,如果說我們有能力,才更能去幫助他們。當然從更大的群體上來講,NGO在推動的是大力呼籲立法,從根源上去解決塵肺病的問題。在塵肺病家庭上,他們會幫助家庭再就業,去做家庭手工業能夠給家庭帶來收入,因為對於塵肺病的病人來講,得這些病的病人基本上都是家庭的經濟支柱,這個病人倒下之後整個家庭就沒有經濟收入,能夠幫助這個家庭最重要的,我覺得是幫助他們的小孩能有繼續受教育的權利,等小孩長大了,不管說在生活上、工作上或是家庭上能夠照顧自己,讓他們的家庭能夠自我再造血、透過自己的勞動獲得收益、改善家庭的經濟情況,這樣是最好的。因為NGO也好、我們也好,社會人士的愛心幫助只是暫時的,不管一次給他多少錢都還是有用光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每個月給他們錢,這些都是現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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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今天非常謝謝導演,因為時間關係可能要在這邊告一個段落,不知道導演在最後有沒有什麼話想跟台灣的觀眾說呢?

導演
很遺憾沒能到現場來和大家交流,平常也會看到一些台灣關於勞工方面的影片,發現台灣其實也有很多做得不夠好的地方,大家都一起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稍稍好一點。

主持人
謝謝導演,真的不管是影像、在台灣還是中國,我們真的透過紀錄片讓大家的關係、讓這個世界更好一點,謝謝導演,請大家再次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