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家作業》映後座談

作者
萬孟賢

時間:2022.05.07(SAT)
地點:光點華山二廳
主持人:Taiwan Docs紀錄片推廣專員 楊子暄
影人:《我的回家作業》導演 曾文珍

主持人
剛剛各位看到的《國家大事》和《我的回家作業》是在「台灣切片」單元中的作品,這個單元是從2014年開始策畫的,以當代觀點去回望台灣紀錄片史的某一段時間、某一些人或某些主題的紀錄片,比方說有策畫過綠色小組、1960年代的實驗電影,今年是1990年代中旬出現大量女性創作者開始拍攝比較個人、私人,或當時在社會上常常被忽略的生活上的事情。今天很高興能邀到《我的回家作業》導演曾文珍。

導演
謝謝大家來看片,那剛剛看到最後一段大概一分多鐘的片段,應該是第一次正式在影展放映,其實我之前就做好這個片段但一直沒有被放映過,之前影展和我接洽的時候我說可以播,但自己也不知道保存在哪邊,是TIDF團隊鍥而不捨地找到這個影像,剛剛看自己本身都還蠻激動,覺得這段影像居然被找到了,而且還在母親節看,先祝大家母親節快樂。

主持人
這部片是1998年的學生製作,也是導演的第一部作品,當年就有在TIDF前身紀錄片雙年展放映過,今年又因不一樣的敘事和策展概念而被選進來,導演應該也覺得很特別,可能當時只是個學生作品,現在是放在跟其他女性創作者一起的脈絡下,不知道導演對這次的放映有什麼感覺?

導演
1998到現在已經過了24年,自己還能夠繼續拍片是一個幸運,我也很感謝我的父母除了給我生命之外,也賦予我很多創作能量,這個能量可能是來自於他們這樣的生命歷程。我唸大學時父親買了一台膠捲相機給我,各位剛剛片中看到的一些黑白相片就是用它拍的,後來我去唸南藝研究所,父親又給我買了一台DV攝影機,讓我在創作上可以比較自由。我記得當時沒有和父親說要買什麼攝影器材,但他好像就明白、拿錢給我去買。所以有這樣的經驗或父親給我的期待,也是非常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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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
導演當初拍攝是為了交學校作業,前後總共拍多久?我在看的過程中覺得很感人的一點是,其實這種東西到現在都還很有價值,不只是訪談內容,還有那一代母親的成長,就會聯想到我的媽媽。後來又結合到烏腳病,真的是那一代人的印象。看完當下會覺得要買台攝影機,趕快去記錄我現在已經七八十歲的父母親,我想很久想做家族史,但可能平常工作忙沒有時間,但今天看完這個電影會覺得特別去訪談或文字紀錄很慢,那用拍的也許比較快?如果沒有要上映,只是做個家庭錄影帶,那也許會比較快,因為就是從日常生活中擷取片段,然後和父母多談心、聊聊他們以前故事。感謝導演拍了這部片,讓我好像有實踐力去做這件事。

導演
這部片子拍得很短,DV錄影帶大概只拍了十二支,除了訪談之外就是家裡面隨便拍一下,而且剪接剪到第二個版本就交出去了,如果在教學上這不是個很好的示範,因為我連企劃案都沒寫,只跟指導老師說大概的題目,老師就讓我去拍了。事後再看會覺得我在影像處理上有很直接的感動,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完成了這樣的東西,所以裡面會看到技巧不夠好、技術上有些缺憾,其實我覺得就一個拍攝的過程而言,是有回到最初拍到影像、很直接的那種感覺或感動,所以不是一個經過太多思考的作品,它就是個我的回家作業。
我除了在家照顧母親之外,也必須要完成學校交代的作業,在拍這支片子之前我已經有一些工作經驗、有拍過一些東西,在完成作業上沒有太大困擾,完全是以自己當下心情的抒發為主,所以各位也可以看到一個導演最早的矬矬的樣子

主持人
每年影展常常會放映到很多導演前期、或學生時期的作品,每次映後座談導演都會說「天哪!以前怎麼拍成這樣?」當然是開玩笑啦,因為剛開始拍技巧、資金一定不像現在這樣子,可是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樣子,而導演現在再回頭看還是覺得非常珍貴。

 

Q2
片中提到了烏腳病,後續有沒有官司、索賠,或向相關單位求償的情形?

導演
烏腳病是50年代在西南沿海,因為喝了含有砷的地下水導致,在當時是公共衛生上必須要防制的病,你說要向誰索賠,但基本上這個沒有說是誰造成的,我針對這個題目有去做一些研究,後來隨自來水普及率高這個病就沒有了,只是喝了這些水後,(毒素)就殘留在身體裡面,我母親那邊除了她之外,另外三個姊妹也都有截肢,因為人體很難代謝掉。可是到我拍攝那個時候,醫生已經不會說「烏腳病」這個病了,他的判斷就是你的末梢血液循環是不好的,因為這樣子必須進行截肢。那這也是個台灣過去關於公共衛生的歷史,當時可能大家都還比較沒概念。

 

Q3
媽媽有沒有看過完成的片子?她有沒有什麼感想、或叫你哪邊要刪減之類的?

導演
沒有,大概只有我妹看過,其他人都沒看過,這個在拍攝倫理上是不對的。因為當時做這個作業沒有想到這部片未來可能有機會被放映、沒有這個概念,所以課堂上放完就收起來了,後來第一屆紀錄片雙年展舉辦,我去報名參加,參加後就得獎了。

所以這片子很少很少有機會看到,場合可能只有影展,影展的話2008年TIDF有放過一次、金穗三十年特別放映也放過一次,偶爾我在課堂上會放,但不見得每個上我課的學生都看得到,還有去年關渡電影節因為學生要片子我就放了一下,所以看這個片子是緣分緣分啦。

主持人
所以在場的各位有機會看到非常幸運。導演後續作品很多是聚焦在人物上的,像《春天──許金玉的故事》或比較近期的作品,即便拍了議題,可是都是聚焦在人物上,想問拍攝「私電影」記錄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相關的事,和拍攝的人物必須含括比較大的議題或社會相關的事情,在拍攝上面有很不一樣嗎?或其實沒有什麼差別?

導演
拍攝人物一定是我被他吸引了才會去拍,所以不會是那種拍紀錄片站在被攝者對立面的情況,我拍的這些人物都是我欣賞、尊敬或崇拜的。人物也不一樣都要是一樣的背景,像《春天──許金玉的故事》是處理白色恐怖,那今年你們能看到的《逃跑的人》是在處理移工議題,但這裡有個共通性就是她們都是女性,而我所看到的她們就是個「人」。比如說我在拍《逃跑的人》,我看到的就是她和我母親很接近,雖然時間軸不太一樣,但等比例拉一下就會發現,我母親那一輩他們為了讓小孩有更好的成長,所以她跟我父親結婚,那我拍《逃跑的人》,他們為了讓小孩或家庭有更好的生長,所以到台灣來工作,我覺得那個意義上和情感上其實是一樣的。

當然有些人覺得拍自己家人很簡單,在家就能拍、不用出很多外景、做田野調查,但是像拍白色恐怖或移工議題,我對議題背後有不了解,就必須去K書、田調,花很多時間了解題材,才會知道你訪問的人物為什麼會做這些事情?他們在想些什麼?所以後來拍攝幾個片子,會覺得題目比較「大」是大在這個部分,必須要花力氣去了解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但那只是背景。那拍家裡面,說沒有做田野調查好像也不是,因為我應該在這個家裡做田野調查做二三十年了,換個角度講可能是這個情況。所以一路上我所關注或要拍的還是在人帶來的感受。

主持人
那其實是在這些人物上看到共同的特質,實際製作過程只是因為熟不熟導致背後所要花的心力不同嗎?

導演
對,這樣講下來發現我拍的都是「勇敢的女人」。

 

Q4
這部片以媽媽為主,爸爸片段比較少,是刻意安排以女性為中心,還是爸爸不想被拍攝?但攝影機又是爸爸買的(笑)

導演
在家裡和媽媽相處時間比較長,爸爸那時候因為生病所以休息也比較多。剛開始拍也沒有設定要去拍誰,只是一個我和媽媽之間的遊戲,很無聊的午後玩起攝影機,所以會出現那個媽媽在跟我講話,爸爸在後面回過頭來罵我們兩個無聊的畫面。而且拍的素材其實很少,一開始真的沒有設定要以誰為主題。

Q4追問
那媽媽一開始被拍時就非常自然嗎?還是會抗拒?

導演
她不會抗拒,反正就侃侃而談,因為在家裡其實真的很無聊,我又不太能帶她出門。我是一個照顧者,要照顧她又要拿攝影機,身分上的互動導致不能拍太多東西。

主持人
導演的媽媽真的非常非常自然耶,我覺得是個很有趣又可愛的人,再加上導演把攝影機交給媽媽,換她拍的時候自己還說「我拍得很好」。

導演
她是真的拍蠻好,所以我就想說攝影有什麼困難的(笑)

 

Q5
一個片段很有印象,是導演爸爸躺在床上擦眼淚,妹妹轉頭說「你沒有在拍吧?」那時您心裡在想什麼?二十年後今天再看又有什麼感覺?

導演
拍攝到那個階段,在當下覺得那個畫面是必須拍下的,因為要說明父親生病這件事。可是也沒辦法拍太多,因為拍著拍著就覺得很怪、自己過不去,過不去是因為家人在病痛中,然後你在拍他,所以大概只拍了一、兩顆鏡頭,後來就拍不下去了,那個印象我還有。雖然是拍自己家人,看似簡單,但其實也不太簡單,到底怎麼過自己那一關?還是需要蠻多勇氣。

主持人
拍家庭真的說簡單是簡單、說難也難,常常看到有些紀錄片創作者一開始接觸很多議題,拍了幾年後覺得好像要拍拍家庭、拍拍自己,回到家庭才發現超級難,可能比任何議題都還難處理與拿捏,又有很多必須消化及面對的情緒。

 

Q6
想請問兩個畫面,一個是北門的白宮,媽媽有回去那個地方嗎?還是導演自己補拍的?另外是最後義肢的特寫,媽媽知道您有拍它,還是您趁媽媽睡覺自己偷偷拿出來拍的?

導演
北門是我後來找到的,可能連我母親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所以是我後續做research知道有這個地方才跑去拍;義肢的確是我媽在睡覺時拿出來拍的,現在看覺得那個義肢不太好,本來有想說換更好的義肢給媽媽,所以後來才有她去練習穿新義肢的片段,但不久後她就去世了,所以那義肢也沒有再穿上。我還可以再簡單分享一下,當時在南藝學生影展做首映,放完底下哭成一片,我記得我在台上也哭成一片(笑)。這麼久時間過去了,透過遙遠時空再看這個片子的時候,如果當下還會覺得感動,就代表那個東西真的是做到了,那如果沒感覺的話,就代表那些東西可能不是很重要的。這部片它雖然質樸,但代表著很純粹的東西,所以想鼓勵年輕的作者,保有在創作初期那種很純粹的感動和初心。

主持人
謝謝導演為我們做了一個非常好的結尾!文珍導演的作品《逃跑的人》入圍今年的台灣競賽,接下來有兩場放映,都會有映後座談,那謝謝大家今天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