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映後座談

作者
謝佳錦

時間:2022 5/8(日)19:41
地點:京站9廳
主持人:毛致新
出席影人:《地洞》導演胡三壽

主持人
胡三壽導演正在西安跟我們連線,大家可以想想有什麼想問、想分享。胡導演的上一部片《偷羞子》曾隨著「民間記憶計劃」系列來到TIDF放映,這是他第二次在TIDF放映。首先請教導演,民間記憶計劃對您應該有蠻大的影響,這個計畫是怎麼啟發您回鄉拍攝?您自己對於故鄉的感受是什麼?有什麼很希望用影像呈現或記錄下來?

導演
我念的學校是西安美術學院,學影視專業。民間記憶計劃最一開始是以課程方式接觸,每年吳老師(吳文光)帶著團隊來我們學校,進行約三到五天的課程。這課程也是包括在大學學分內。當時是這個契機,以做作業的方式回自己家鄉。我在家鄉出生長大,這是我第一次拿攝像機去拍我身邊習以為常的老人。當我採訪他們時,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他們的過去被打開,而且不是一個人的過去,當你採訪到十個、二十個人時,不僅是個人的過去,整個村莊的另一個過去也被打開。那一刻起,習以為常的村莊有另一種認知,原來過去充滿那麼多艱苦、曲折、詭譎,一下子就很吸引我。那是我大二的時候,大三、大四就持續拍村子,包括老人、各種習俗,拍到後來,當你離開村子去大城市工作,發現村子是你這輩子繞不開的一個地方,包含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甚至可能是對你認知的顛覆,都在村子內濃縮、發生。民間記憶計劃像是一個打開門的過程,一下讓我對於拍攝家鄉,不僅僅是創作一個作品,也是一個伴隨我和村子成長的一面鏡子、一個見證的存在。

主持人
片子出現很多村莊親戚,在您處理下產生了另外一種魔幻寫實的魅力。這片子也跟疫情有很大關係,您在處理的過程中,墓跟疫情之間的關係,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導演
可以這麼說,沒有疫情,無法帶這片子出來。這片子是2019年12月開拍,2020年1月20號疫情公布,我們村子過了二十多天,整個道路被封,所有回家過年的人都出不去,關在村子內,無所事事。外公外婆前幾年就想蓋墳,但是大家都在外面,要嘛打工,要嘛蓋別的什麼,很難聚集大家把墳蓋起來。因為疫情,大家聚在一塊,又無所事事,就用蓋墳來有點打發時間。但疫情真的是無孔不入,當你去蓋墳時,會發現村子周圍的廣播聲不停像浪潮席捲而來,以為一直專注在蓋墳,但疫情從來沒有抽離於現場,永遠裹挾、攪和在那裡面,以這種奇異形式共建起來。

主持人
現在請觀眾來做分享跟提問。

Q1
我看這片子的第一感覺是,大多時間聚焦在地洞、蓋墳,村子其他部分很少呈現,彷彿沒有呈現的部分,也就是村子本身的日常生活,似乎成了缺席的背景。蓋墳雖是聚焦部分,但真正村子的生活可能是透過蓋墳來曝光。我們從墳裡回看村子的時候,不管是回看病毒的威脅也好,回看村子內的風土民情也好,導演好像都透過蓋墳來具體而微描述出來。剛剛有提到「封城」,好像是透過蓋墳建造跟外在世界的隔絕,或者是另一個類似失控世界的想像。我們想像死後世界是富麗堂皇,但真正生活可能如最後老太太、老先生說的沈寂。現實的狀態是否透過蓋墳來與現實世界形成了對照?這是我的感覺,不曉得導演怎麼想。

 


導演
感謝您的解讀跟理解,這理解特別好。我在剪輯時有想過,是不是要加入村莊的現實活動或景觀,但越往下剪越覺得,很直感地,這墳墓是我給外公外婆設計的,也是我蓋起的——大家可能也會注意到我一直在建造現場,有時攝像機也懶得移動——我在剪輯時有一個具身的感覺,這墳墓因為有我的參與,我對於村莊習俗有更深理解,當我剪到最後一段時,發現墳墓走向地洞,藉由歷史的因素、情感的積累,彷彿一磚一瓦也是我和外公的情感構成一部分,神話、習俗、歷史,包括整個疫情、現實空間,都扭錯在這個建成過程中。我就索性極致化,盯住建墳,彷彿是村莊精神世界的一個打開與建立。

Q1
抱歉剛剛忘了提,據我所知,是不是大陸比較提倡火葬,不鼓勵土葬?好奇他們是否有買墳地、決定自己土葬的自由?還是這是偷偷進行的?

導演
其他地方我不太清楚,我們這地方是光明正大。外公外婆的墳是從他們的土地上蓋起來。我們那兒沒人火化,建的是巨豪華的墳墓,我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農村建那麼豪華的墳,而且不是一個,是整個後山全是這麼豪華的墳。我每次去後山祭祖,天啊,太讓人不可思議了,人的死亡最後以這個方式處理。

Q2
我follow剛才那位先生的提問,我很多年前跟我爸回到山東日照,靠近青島,那次他告訴我們是不能建墳的。我查一下導演還不到三十歲,就我所知是不鼓勵買棺材,或者佔一個很大的地去蓋墳。中國以前在山裡有很多漂亮的墳被砸毀,所以我很驚訝,你們會蓋這麼豪華的墳,我去山東好幾個地方,基本上都是給拔掉,現在基本上也是火葬,所以這個紀錄非常有特殊意義。我很好奇你在拍自己家裡的墳,跟到外地、城市的不同墳場,有什麼對於生死不同的想像,未來有沒有想繼續往這部分發展?

導演
謝謝,你剛剛說的我也很認同,尤其是這世上沒有一個堅若磐石的墳墓永遠存在。民間記憶計劃每週有讀書會,有一本書裡面説:「世界是神聖的共同墳墓,我們腳底每踩在一塊土地上,都可能是踩在墳墓之上」。我們農村當年毀墳的大有人在,村中每個角落,以前可能都是墳。即使建得再豪華,可能過幾十年,又是另一場大的運動、時代動盪,墳墓對於我們而言,是一個永恆的棲身之所嗎?我一直也是存疑。至於我未來對於墳墓肯定會繼續往下思考,更重要的思考是,這村莊我從2012年開始拍,現在到2020年,我不曉得我的生命有多長,但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每一年把這村莊記錄下去。這個紀錄對我而言,既是一個存檔,也是和我的生命共同成長。記錄我的家鄉,是我這輩子一個緊密相連的存在吧。至於朝向哪個維度或方向,村子會指引我。

Q3
看得出來您對村莊與家人有很深的情感。我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剪輯,乍看下比較跳躍,想聽導演有什麼思考?一個是旁白,我很喜歡導演加入很多內心感想,這些旁白是拍之前就有的想法,還是看毛片時想的?

導演
第一個剪輯,我是剪到第三版時突然理解到,村莊建墳和挖掘,彷彿是一個永無休止的活動。在我的記憶裡面,村莊的房子已經整個煥然一新,以前都是土房子土瓦,現在整個變樓,世俗意義上的人的居住空間已經被重新建立。因為這整個過程彷彿是無休無止,也永遠是互相交織與咬合,所以我不是按特別強烈的時序來剪,而是把建造和挖掘打碎開,彷彿是一個循環往復。

第二個是旁白,有一部分是剪時看畫面,自然而然產生的記憶情景,有的是剪完突然想到,穿插進去。剪這片子最原始的初衷是,那些記憶彷彿是這個墳墓的另一個層面,是建造所需的磚瓦,我和我外公外婆、村莊所有人的情感,構成了我不得不去建造墳墓的巨大理由、內驅力。有些旁白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當你和村莊親人建立這麼緊密的聯繫時,如何在這村莊存在?如何繼續生活?更直接地説,未來會給你自己建造這座墳嗎?這也是我思考的。

Q4
電影一開始是你從洞裡往外看,介紹這些關係和人物時,感覺得出來鏡頭是擺放的,但這些人物確實是隨機、真實活動著,不過越到後面當鏡頭像是在平移時,他們的站姿有一種很雋永的感覺,例如外公逆著光,讓人印象很深刻。想知道後面很多鏡頭,他們的站立是您設計的嗎?還是本來就是那樣被您拍下?

導演
是本來的,只要花時間在那地方待住,所有可能、所有你想不到的,都會在你鏡頭裡面發生。片中所有都是自然發生,包括他們的談話,我從來沒有引導,我在裡面簡直是一個傾聽者,我聽到各種各樣的事,瞠目結舌,從來沒想過跟我那麼親的親人們一起建造墳墓時,他們的精神世界與想像力,會是這麼魔幻。

主持人
我有一個小好奇,墳墓到底蓋了多久?

導演
墳墓蓋了七天,我在裡面拍了七天。還有一些別的,包括蓋之前要請風水先生選墓址,之後到了五、六月,還有拍我外公外婆在墳頭種地。拍其實沒多少天,但跨度比較長。我還想說一句,大家可能沒看到,我外公最後唱的歌〈笑歌〉是我們這邊特有的歌,是唱給結尾那位,我拍他時他問這要存多少年,我說存幾百年都可以的老人,這首是他去世了,我外公給他唱的歌。

Q5
導演在裡面講了一個魚精的故事,村民因一時享樂,如菸、酒、女人,而葬送生命。不知導演把這故事放在尾聲有什麼用意?在這段故事後面的畫面中,導演拍的是蓋墳現場散落的杯子、飲料等,是不是有點呼應前面的故事?

導演
魚精故事真是我從小聽到大,小時候特別擔心哪天魚精跑出來把我們吃了,尤其是吃小孩。大概小學一、二年級時,有種天然的恐懼感,好像村子旁邊有一個巨大怪物。我不知道這種恐懼和當下的恐懼是不是有連結,但我隱隱感覺,應該放進這個片子吧。而且這個魚精故事,我老覺得不單單是一個神話,很神奇的是我們周圍真的有一個地方叫黑女潭,也有一座山像碗一樣扣在那個潭上。現實和神話,在我們村子是交織共融分不開。我現在沒有特別強烈去思考具體意義在哪,但是在這個片子中,讓我感受到很切身的童年恐懼由此開始,至於現在的恐懼是不是也由此衍生,我不太清楚。

第二個問題是那個廢墟場景,為什麼我拍家鄉,因為是一種很具身的感受,我無法去拍一個題材或他者。因此,當我見到墳墓現場大家都走了,天色很朦朧,彷彿撤退後的空戰場,我一個人置身其中,廢墟感由此而生。我感覺這個地方是在指向一個美好的東西,或是毀滅的東西,但我在那過程中沒辦法明白,就記錄下來。那是我特別迷惘的一段吧,不知見到墳墓到底意味什麼。

主持人
最後想問導演有什麼想補充?

導演
今天大家聚在一塊兒太不容易了,疫情恐懼至今遠沒有結束。特別感謝大家趕來,坐在這兒看我的片子。尤其我在大陸這邊,好多東西身不由己,無法控制和形容。特別感謝在疫情被封的期間還有一個攝像機,還可以記錄下來,並且會以不論什麼樣的方式存在下來,這個存在至少證明我在那個當下,沒有安於現狀,沒有對時代身不由己的洪流妥協。也希望能帶給你們,至少在疫情當下,死亡恐懼在頭頂盤旋之時,第一希望大家保重,第二永遠以一種行動的姿態去面對,最後真的會柳暗花明,也會意志更加堅強。拍完這部片後緊接著第二年,我繼續拍我的村莊,發現村莊像熔岩、火山爆發一樣,再去拍攝的時候會有非常多的東西向你湧來,突然感覺你擁有好多。雖然在那階段很痛苦,但是以一種行動的姿態度過了,你會發現眼前是如此豐富精彩,讓你興奮異常。我講得有點亂,但真的特別感謝大家今天過來。

主持人
請大家再給導演一個熱烈掌聲,謝謝各位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