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學院影像工作坊短片輯》延伸座談(視訊)

作者
謝佳錦

時間:2023 2/5(日)
地點:影視聽中心小影格
主持人:林木材
影人:協同策展人墨夫.艾斯皮納 Merv ESPINA
口譯:李佳純、林若瑄


主持人
TIDF去年策了一個滿大的菲律賓回顧單元「必須虛構:後國族菲律賓紀錄片的多樣真實」,這個單元是跟菲律賓的策展人墨夫.艾斯皮納合作,在跟他合作的過程中,漸漸發現有很多菲律賓作品是跟歌德學院合作,這些由歐洲帶來的製片方式,其實在亞洲有一定的影響,而且這些影片多數帶有實驗性。我們今天的座談會跟墨夫連線,來討論剛剛放映的這組影片。先請墨夫跟我們打聲招呼。 

與談人
哈囉,感謝你們來看這五部跟歌德學院開設的影像工作坊有關的影片。在回顧很多80年代、90年代早期的菲律賓獨立製片時,會注意到很多是由歌德學院製作。我在疫情期間展開的計畫,就是試圖追查參與這些工作坊的不同藝術家與他們所拍的電影。

主持人
墨夫是一個獨立策展人,也是一個研究者,他用自己的方式追尋菲律賓的紀錄片或實驗電影的歷史。在他探尋的過程中,發現歌德學院在菲律賓對於紀錄片和實驗電影的影響滿大的,他的研究後來也擴及亞洲。請先談談怎麼觀察歌德學院對於亞洲各國的影響?

與談人
影響不只在亞洲,我追查到的最重要影響是1970年代的拉丁美洲,由Werner Nekes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歌德學院帶領的一系列工作坊,當時組成的團隊有一個非正式名稱,叫作El Grupo Goethe(歌德團隊)。參與此團隊的藝術家,包括Narcisa Hirsch、Marie Louise Alemann、Claudio Caldini。Werner Nekes有一個好朋友是英戈.佩茲克(Ingo Petzke),他在我這份研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連結角色,因為他四處旅行,從拉丁美洲、非洲、西亞、再到東亞與東南亞等地。英戈.佩茲克也是位於德國奧斯納貝克(Osnabrück)的歐洲媒體藝術節(European Media Art Festival)的共同創辦人之一,此藝術節之所以成立,源於對奧柏豪森國際短片電影節(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Festival Oberhausen)的回應。這兩個展節場合,加上柏林影展、漢堡影展(彼時尚名為「無預算電影節 No Budget Film Festival」),是在德國展映這些工作坊與合製成果最重要的場合。

佩茲克也是《香港地形學》的導演之一,我一年前見了他本人,這部片為香港歌德學院發起的「媒介邂逅」(Media Encounters)系列的一部分,本系列最初為1983年香港第一屆國際錄影藝術展(Hong Kong International Video Art Exhibition)的展出單元,佩茲克跟沈聖德合作的《香港地形學》(1984)則是這系列的第二部分。沈聖德也是香港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的共同創辦人之一,現定居於台灣。在接下來的1985、1986、1987這三年,佩茲克前往菲律賓、泰國等地。伴隨他的前往,在當地開始發展出實驗電影工作坊。在這些工作坊中,成績最豐碩的講師是克里斯托夫.亞涅斯庫(Christoph Janetzko),很多你們剛剛看到的作品,像是《老外,之類的…》、《我是女演員》、《馬尼拉折影》,都是由亞涅斯庫在馬尼拉、首爾、曼谷帶領的歌德學院工作坊製作。這件事很重要,很多參與者認為,工作坊經驗奠定他們成為藝術家的基礎。如曾參與首爾工作坊的朴贊慶(Park Chan-Kyong),現在是知名媒體藝術家,他也是朴贊郁的兄弟。在泰國,參與者包括很重要的電影工作者萍帕卡.托維拉(Pimpaka Towira),甚至是當代藝術家Manit Sriwanichpoom,他以粉紅人(Pink Man)系列聞名。既然我目前人在南亞的德里,應該提一下1991年在這裡舉辦的工作坊,對於瑞克斯媒體小組(Raqs Media Collective)有很大影響,小組成員們的第一個作品就與工作坊有關,彼時小組名稱還未出現。跟他們同一梯次的工作坊成員中,還有Amar Kanwar,這些藝術家成為南亞電影與當代藝術界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

主持人
謝謝墨夫的介紹。剛剛看這些作品,我覺得「實驗性」這個詞或調性非常明顯,這是歌德學院工作坊強調的特性嗎?或是你的選片讓我們有這個感覺?

與談人
這跟講師是誰有關。例如1986-1994年之間在孟加拉達卡辦的工作坊,就跟你們剛剛看到的實驗性不同,比較是直接的紀錄片美學,這些工作坊也引起了孟加拉獨立電影與紀錄片的一波復興。所以,還是要看歌德學院為不同城市邀請了什麼樣的講師。

主持人
在進入觀眾提問前,我想請墨夫談談,從菲律賓的紀錄片發展來看,你覺得歌德學院之於本地的創作,有沒有帶來什麼影響?

與談人
菲律賓算是一個獨特案例,1980、1990年代在此舉辦的工作坊影響深遠,對於雷蒙.瑞德(Raymond Red)、羅克斯李(Roxlee)等在電影產業或藝術圈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具有啟蒙意義,有些人還在電影學校任教,你可從中看見影響力。我認為,這群人有一個共同手法趣味是,偏好運用現成素材(found material)、電影工業不要的殘骸,基本上是實景拍攝,製作規模很低限。泰國也有些獨特情況,例如很多藝術家還擁有作品的拷貝素材,即使只是拷貝的拷貝,如16mm轉成錄影帶、光碟片,轉成任何一種容易取用的數位格式。反觀在印度,通常藝術家不再擁有自己作品的拷貝。因此,作品實際上的影響力可能有限,不過,藝術家本身在工作坊所受的影響,以及這些經歷對於日後更有趣作品與所作所為的影響仍很巨大。

主持人
接著看看現場觀眾有什麼問題?

Q1
歌德學院對於菲律賓本地電影工業,有產生什麼影響?

與談人
歌德學院是當時最活躍的外國文化機構,例如就比法國活躍得多。那時還在1980年代菲律賓的戒嚴期間,歌德學院作為外館,其下有更多表達自由,人們能暢所欲言,比較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至於影響,工作坊的課堂上不只會放德國作品,例如亞涅斯庫也放過加拿大、美國、英國等地作品,帶來的影響是廣泛的。

Q2
在你的研究中,有沒有問過或試圖查找過,為什麼位於不同地點的歌德學院,都在做電影工作坊?

與談人
這是一個我還在試圖解答的問題(笑)。我有試著跟在慕尼黑的退休歌德學院員工,或在世界各地不同分部的員工聊過。有一個因素要納入考量,剛好在70、80、90年代,德國有一波實驗電影的新浪潮,也有錄像藝術這種新形式在發生。在此同時,歌德學院的文化輸出不只有工作坊,也有做展覽、放映影片,有時會跟在奧斯納貝克或奧柏豪森的重要展節合作。不過,環境因素之下,也還是跟由誰來做很有關係。例如菲律賓歌德學院那時的院長是烏韋,施梅爾特(Uwe Schmelter),他在來馬尼拉之前,是在慕尼黑掌管電影部門,很熱衷於推廣這波有錄像藝術新形式傾向的德國藝術電影新浪潮,尤其是Maria Vedder、Monika Funke-Stern等女性創作作品,然後還有一些實驗電影工作者們。然而,這也是為什麼我說這是一個特例——施梅爾特離開後,針對這些工作坊的支持、興趣與資金就被大砍,幾乎等同消失。

Q3
好奇這些電影的放映情境,觀眾是誰?目標觀眾是誰?我也好奇,菲律賓如今的實驗電影景觀(landscape),長什麼樣子?有何變化?

與談人
觀眾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菲律賓其實沒有一個真正的放映場地,比較是四散於地下私人空間,正式些的像是文化中心,或者就是街頭放映,把影片直接投影在街頭牆面上,羅克斯李就很支持街頭放映,因為容易讓人們看見影片。很多作品會出國巡演,例如去歐洲影展,特別是去奧柏豪森、柏林、奧斯納貝克、漢堡這幾個影展。也有幾位電影工作者,在生涯很早期就被歐洲影展辦過回顧展。大約在90年代有些變化,歌德學院的支持萎縮時,事實上也是菲律賓媒體藝術崛起之時。因此,其中有世代變化,也有場地變化,轉往如Third Space、Big Sky Mind等獨立藝術空間。

至於第二題,那個景觀很難被陳述,因為非常狂野,非常活躍。大體上,有更多電影乃至動態影像,是在主要大城市之外被製作出來。之前只在碧瑤與馬尼拉,碧瑤是因為有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他在那裡帶領Sunflower電影工作坊(Sunflower Film Collective,於1983至1988左右舉辦,以16mm拍攝)。時至今日,這些影響可說是遍地開花,也有許多組織致力於打造國內跨社群與語言的藝術家對話平台,但其中較被忽略的是與海外菲律賓創作者的交流對話。有些菲律賓藝術家,如現居柏林的加拿大裔Stephanie Comilang、定居雪梨的Club Ate,都用一些很重要的方式完成作品,並且在許多很重要的國際場合展出。這些作品確實會在菲律賓展出,但放映與對話機會都很受限,只在特定朋友圈內。另外一項缺乏的重要關鍵,則是我們並沒有常態的實驗電影節或錄像藝術節,很多人嘗試舉辦,但通常辦一次就沒了(笑)。不過,我也認為在紀錄片領域看到越來越多實驗性,而這會比抽象的錄像藝術或實驗電影,更能親近大眾,也確實在大學、校園等場所有所流通。再補充一些,錄像藝術或實驗電影也對拍攝集會、抗爭的影片造成一股影響,多數當然還是比較直接的紀錄片手法,但也有一些實驗性傾向嘗試,例如藝術家奇里.黛蓮娜(Kiri Dalena)的作品,她也有參加過卡塞爾文獻展。

主持人
去年TIDF也有放映奇里的作品《血紅史詩Red Saga》和《來自暗淵From the Dark Depths》。

《血紅史詩Red Saga》劇照

Q4
後殖民是目前電影學院的一大爭論點,你怎麼看待歌德學院帶來的影響?會有太西方視角的問題嗎?

與談人
有幾個方式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有一種傾向被稱作poverty porn(窮情影像)(笑),有些教會組織會跟歌德學院合作,製作貧窮相關議題的紀錄片,尤其是在70、80、90年代初。這些影片除了在影展放映,還可能在德國及歐洲的電視台放映。這在馬尼拉一直頗受爭議,不想只產出符合外國機構與出資者期待的內容。在我做過研究後明白,有些比較有「民族」特色的影片,確實更受歐洲觀眾歡迎。例如,在同一批南亞工作坊作品中,被大舉巡演、深受歡迎的,不是一部非常有趣的早期電腦特效作品,而是一部關於知名印度舞者Maya Rao的紀錄片。其實印度觀眾對前衛電腦動畫更感興趣,但我想90年代初的歐洲觀眾可能對此較無共鳴。講回馬尼拉,基於獨立電影與實驗電影如此依賴歌德學院的支持,一旦支持消失,就會很渴望資源,因此,你可以看見有一股積極性。香港又是不同情況,這些參與工作坊的獨立電影工作者會想要建立機制,例如一些成員在1980年代晚期成立了「錄映太奇」(Videotage),至今仍是一個很重要的錄像藝術與動態影像組織。

主持人
現場還有問題嗎?沒有的話,那我問一個問題。我們剛剛看到的這些影片,都是由策展人剛剛提到的亞涅斯庫(Christoph Janetzko)作為導師,我知道他很避免這些作品變成西方視角產物。我想問的是,亞涅斯庫給這些學員的教導中,有沒有一個特別重視的觀念?

與談人
這問題我在一開始也有問過。亞涅斯庫提供他們各種工具,教導他們各種工具,然後,就讓他們自己去玩。有些接受了這點,變得更異類。羅克斯李(Roxlee)是一個絕佳例子,因為他真的是獨一無二。我甚至認為,羅克斯李對亞涅斯庫的影響,比亞涅斯庫對羅克斯李的影響還大(笑)。亞涅斯庫對於工作坊的教與學關係很有自省,他明白不應該變成由上而下的單行道——這是常發生的事——應該是教學相長,而他也的確受工作坊影響。他後來住在馬尼拉跟曼谷,直到2000年。他在馬尼拉很活躍,擔任劇情片與廣告的攝影師。他曾提過,不希望自己的美學印記留在工作坊作品上,儘管如此,一位印度影評人還是認為,有些作品能看見德國藝術家講師的痕跡。不過,我覺得還是要視情況而定,第一要看藝術家怎麼學習,第二要看德國講師怎麼帶工作坊。

Q5
你提到另一個重要人物英戈.佩茲克(Ingo Petzke),好奇他還在拍電影嗎?事實上,我沒有很明白他扮演的角色,他也是工作坊的講師嗎?請多解釋些。

與談人
佩茲克是一個重要的電影工作者,也是機構組織者。他從70年代起參與組織,跟他的學生們在奧斯納貝克創辦歐洲媒體藝術節,他在其中處理的是德國實驗電影的書寫與策劃,而這部分就跟歌德學院巡演作品有關。他還是一位活躍的電影發行商,經營DVD品牌「Red Avocado」,發行Werner Nekes、亞涅斯庫等人作品。80年代起,他漸漸少拍片,但還是會帶菲律賓或世界各地的工作坊討論。不過,他個人的藝術產出此時已終止,因為成為教授。他最近退休了,現在搬回巴伐利亞,慢慢整理他的典藏,還有寫書。

主持人
最後一點時間,墨夫你有沒有什麼要補充?

與談人
還有很多要研究(笑),這裡只是一部分片例。你們今天看的多是工作坊中的男性創作,但還有別的,例如在90年代末的印尼工作坊,德國女性藝術家Rotraut Pape就對該地媒體藝術發展非常重要,還有很多可以挖掘。不幸的是她已經去世了,不過,幸好很多作品有被收藏,一些工作坊的錄像或電影作品,有被收在不同機構與收藏家手中。這是我還需要去研究的部分。

主持人
那我們的時間差不多了,非常感謝墨夫,讓我們了解歌德學院背後的巨大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