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現實當中,陪伴跟目送的兩難——專訪《小鬼當街》導演大維.米庫蘭

作者
 吳兆崴、陶昌遠、廖士鋐、劉炳葦、蘇筱言(青少年評審)

「影像變成一種對觀眾的叩問,我們什麼時候才要好好陪伴身邊重要的人?」

導演大維.米庫蘭(Dávid MIKULÁN)在採訪中對著我們侃侃而談自己的創作理念與拍攝技巧,身為觀眾的我們,回想起片中每一幀畫面與草草記下的筆記,深刻地覺察到影片如何隱喻當代現實社會的無助與無奈。

小鬼當街》為第十四屆TIDF青少年評審團獎的入圍影片之一,以主角山依的成長經歷為引,串起失能家庭、階級複製、社會安全網等議題。導演手持攝影機記錄了山依從幼年到成年的成長經歷,讓觀眾彷彿親身參與了一個人的生活,從中看到小男孩在街上恣意玩耍的無憂無慮和邁向青年時的心境蛻變;更讓我們理解到,當了解一個人的背景和過去時,任何的批判都顯得廉價,也開始反思,如果自己是片中的主角山依,我們又會如何應對當下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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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緊密與疏離

對「家」的渴望與「家」的背離,是本片重要的元素。片中山依與家庭的連結是孩童對「愛」的嚮往,「家」不同於「家庭」,家是想像的,家庭卻是文化的,也因此能從片中窺探匈牙利家庭的縮影。山依媽媽嚴厲兇狠的粗暴打罵,卻又在一些行為中流露出對孩子的關懷,雖然顯得矛盾與不堪,卻隱含著期許孩子能夠捍衛、照顧自身的盼望,如實呈現匈牙利多由母親撐起家庭的現象。山依因渴望而與「家」緊密,最終卻因背離而疏離。

在這個家庭中,相對於母親的「在」,父親的「不在」更值得探究。山依爸爸若有似無的影子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的存在是由母親透過言語描述的方式建立,且是以略帶威脅的「你如果繼續做壞事,爸爸會來打你」的形象,出現在觀眾面前。直到電影尾聲,爸爸才有機會講述內心對山依的真摯祝福,並坦承他並沒有扮演好父親的角色。隱藏於「不在」背後的是世代深陷貧窮所累積的問題,家長陷入為生存拚搏的循環中,忽略親子之間的互動。導演提問,面對這樣的社會現象時,如果能回到山依的視角,「非難」這樣的家庭、「譴責」如此的父母,是否為解決問題的最佳解答?尋著片子的線索,導演引領我們從另一個視野切入。

影片剛開始,山依哥哥和山依為共同主角,但隨著時序推進,他選擇和山依不同的生存策略,這樣的岐異最終也使他從山依渴望的「家」中逐漸淡出。這時,山依女友則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她是山依渴求的守護者形象,是孩童對「愛」的嚮往,母親的形象轉移到女友身上,她的聰慧、伶俐是山依最穩固的後盾。

嘗試理解你我身邊的人

起初看似風平浪靜,亦可能掀起波瀾。隨著專訪進行,我們不自覺地隨著導演的言談,回憶起片中山依孩童時期的純真與稚嫩,以及步入青春期後逐漸模糊的身影。導演坦言,這階段浮現了一道隱形的牆,山依童年對世界的好奇心與探索的渴望,在接觸科技後轉變為對手機的依賴,如迷途羔羊般迷失方向,也迷失自我。在一次惡作劇中點燃出熊熊惡火的同時,曾經能顛覆階級輪迴的希望之火卻已黯然。

意外發生後,導演曾一度想過是否放棄本片,但對拍攝團隊來說,山依是朋友,無法忍痛割捨、拋棄。同時,導演心中也有個想法:「如果把影片完成、呈現給大眾看,是否反而能保護山依?」某種層面看來,本片可作為個案研究,也可作為警惕,避免未來有類似的憾事發生。

導演認為,「真正重要的是,我們要面對這個世代的挑戰,嘗試理解如何看待你我身邊的人。」而如何「回應」亦是需要思考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思考如何跟他人相處,從家庭到社會,最終都要回到自己如何回應自身之外的世界,或許這也是導演想透過紀錄片傳達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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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影者可接受的紀實:關於兩百個小時的取捨與呈現

導演如數家珍地說明將近十年間累積了兩百多個小時的素材,每個影像都代表著主角山依不同的人生階段。在製作的取捨過程中,想當然經歷了不少掙扎,他表示:「這部片對我來說只是預告片,因為真的有很棒的段落沒辦法放到片子裡。」剪輯時,藝術大學畢業的導演,曾一度想以藝術電影動輒三到四小時的片長呈現,後因考量到要讓觀眾能接受這部片,最後才刪減至現在的片長。

出自對於藝術的想像,我們好奇詢問導演片中各個鏡頭的含意,從片頭粉筆畫的線、轉場時沉入水面的畫面、到穿過水泥管望向另一方的畫面等等。只見導演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些圖案,反問我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試著猜出意涵,導演卻說:「它就是一些藍色的線。」這讓我們反思,觀影者急於猜測每個畫面的意義,是因為人們習慣透過「問題/解答」來構築世界,但有時,生命的純粹是觀察,也是陪伴。

「我認為觀眾可以自己判斷,到底拍出這部片公開放映是不是一件好事。」導演面對山依的意外後,仍想要把這部片完成,透過作品傳達自己的想法,但不強求觀眾接受特定的價值觀,而是希望他們能自主地體會和判斷。
攝影機(銀幕)背後的自己

「你們什麼時候來?」
「不確定。」

片尾剪入山依小時候與導演的對話,看似無所謂的一問一答,總讓我們聯想是否隱喻著導演的自問自答,二十幾歲的他面對小孩子問這樣的問題,卻無法給出確切答案。似乎也是在向觀眾提問:「你們有沒有花時間好好陪伴自己的家人?」對應山依雙親形象的在與不在,才赫然明白,原來對「家」中愛的渴望,是山依說不好、也不好說的心結。

當我們詢問為何選擇山依作為拍攝對象時,導演回應或許是因為在山依眼中看到過去的自己。他也曾溜著滑板穿梭在布達佩斯的街巷,與山依有雷同的愛好,卻有著不同的生活境遇,激發他想拍攝這部作品的動力。但他也不諱言地說,山依真的是個頑皮的孩子,不但在大街上到處惡作劇、惹怒街坊鄰居,甚至他精心挑選送給山依的滑板也被他拿去變賣。

我們也好奇近十年的拍攝期間所面臨的衝突與挑戰。導演認為「這就像透過一扇窗觀看著事情的發生,並慢慢地去理解它」,即便遇到了困難、無助感充滿整個團隊,他們仍嘗試透過攝影機去了解山依,理解他背後的困境。理解與介入不同,對導演而言,他們的角色就是試著去溝通,跟家人還是有差異,也隔著一條界線。他以山依蹺課跑到他家為例,分享當下究竟是要拒絕山依、讓他遊蕩街頭,還是與山依的家人談一談而陷入的兩難;底線與分際,呈現了紀錄片倫理的擺盪。

十年一瞬:當街的小鬼,觀影的青年

回顧全片,我們似乎很容易就能指出片中不當管教小孩之處,但透過訪談與反思,意識到自己好像也很難實踐口中的目標。片中的學校、社工、警察、政府都無法提供較好的環境支持孩子,以至於山依一直生活在不穩定的環境下;而一個紀錄片導演所能呈現的,便是讓觀影者看見赤裸的困境,試圖對社會提出反思並發揮影響。

十年彷彿一瞬,九十分鐘的影像濃縮了主角十年的青春,也呈現了導演的敘事觀點與情感掙扎。如果說紀錄片是作為推動社會議題或反思的手段,在黑暗中看見改變的光芒,《小鬼當街》正揭露了孩子如何在失能的家庭與社會體制中,一步步走向分崩離析的世界。當導演回應我們提出被攝者與創作者間的問題時,即使他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眼神與語氣中流露的關懷,仍深深震懾著我們的心靈。兒童視角與成人觀點交織成了《小鬼當街》的血肉,更呈現對年輕生命最深沉的悲嘆與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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