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鏡頭記錄經濟與環境的衝突 —柯金源與洪淳修 見證土地與政治的角力

作者
李又如
 
「應該要先有生態,才有可能有生計發展。」「但往往政府看的經濟發展都比較短視,追求短時間內創造多少的就業人口、多少的產值。公部門態度不改變的話,生態、生計要兼顧,好像太難了。」
李又如

一九七〇年代產業開始轉型,工業讓台灣經濟走向高峰。林立的工廠帶來高額的產值,也帶來冒著黑煙的煙囪、渾沌的惡水;雄偉的建設四起,土地不夠用,就挖山、奪水,人定勝天的自負,讓台灣環境已經背負了太多的「來不及」。

「土地記錄者」柯金源

第十六屆台北電影獎,有三部入圍作品來自大地的控訴:記錄台灣環境長達三十年的紀錄片工作者柯金源,其類自述性作品《黑》,從記錄家鄉開始、到遍布全台農田的工業汙染;及災民無國界的《空襲警報》,記錄空氣汙染的問題。而《刪海經》的導演洪淳修,花了六年時間記錄金門後豐港的獨特古生物「鱟」。活了幾億年沒有天敵的鱟,卻在人類出現之後開始被消滅。本片最後奪下「最佳剪輯獎」。
兩位導演長期見證土地與政治的角力,在快速的經濟成長、開發工程下記錄快速變遷的台灣土地。
柯金源是農家子弟,長期以來對土地的脈動就十分敏感。某次回到家鄉彰化,樓下鄰居的阿公阿嬤,擔心工廠進駐會造成汙染,圍在工廠門口綁白布條抗議,但媒體什麼都沒報導。當時已經在媒體工作的柯金源,意會到鄉下的風景與記憶中的理解,已經有極大的差距,他家前面的排水溝渠,曾是他學會游泳的地方,如今已經變成黑色,充滿電鍍廠、甚至養豬戶的廢水。「我突然警覺,鄉下的弱勢族群,聲音根本出不來,我才想要把我所看到的記錄下來,讓社會主流媒體的報導、與現實的落差拉近。」
一九九〇年代,台灣媒體報導的環境議題都是很美好的,但已從事媒體工作近十年的柯金源,就很懷疑在媒體裡的所見所聞,「台灣有這麼美好嗎?怎麼與我看得不一樣?」他決定把焦點轉向台灣比較疏忽的環境議題。柯金源提到自己的「自動補位」,是因為即使到了現在,還有很多環境問題沒有解決,「它沒辦法受到主流媒體長期關注,我才盡可能扮演這個土地記錄者的角色。」

洪淳修認識水的浪漫與可怕

而洪淳修則笑說,「我是看柯師傅的紀錄片長大的!」柯金源的《記憶珊瑚》帶領他認識海洋,而在都市長大的他,卻對城市的邊陲情有獨鍾。「我記得我大學的時候,沒事就會騎著摩托車到河濱坐著,買瓶啤酒就度過一個下午的時間。」但二〇〇一年的納莉風災,住在行天宮附近的洪淳修深刻記得,當時淹水淹到了胸部這麼高,「我就覺得水很特別,它本來是我的浪漫想像,但發狂起來也蠻可怕的。」
二〇〇五年的作品《河口人》,洪淳修記錄了關渡平原的消長,以及一個叫做八仙的百年漁村如何迎向、或抵抗文明;河海交會的這個地方,讓洪淳修對水有了更深的感情。
「也回應剛剛柯師傅說的,台灣環境好像都只被呈現好的那一面。但我的確一開始都會被當地的美好所吸引。」洪淳修說,往往深入去追,「就會發現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與現實在搏鬥的。因此更激起我的好奇,想去看、去追尋,去看到這個美好背後,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現實與殘酷。」
鄉下出生的柯金源緊貼土地的脈動,而城市小孩洪淳修則是追尋情感的載體,用不同的方式,為土地發聲。

公部門的態度影響深遠

《刪海經》裡住在金門後豐港當地的居民,多希望生態與生計可以兼顧,而不是一味的開發,卻沒有注意到生態保育。生態與生計,一直都是台灣環境面臨到的最大課題。
洪淳修倒覺得人「太貪心」了。他舉《刪海經》中的爭議為例,政府執意要開發金門後豐港,會影響到生物鱟的棲地。「他要蓋就是要蓋,會影響到棲地,就把鱟遷到十公里以外的保護區去做移地棲息,但我們都知道這樣鱟是活不下去的。」當政府主要的態度就是想發展,兼顧生態、環保都只是「說說而已」。
「我覺得應該要反轉一些概念,應該要先有生態,才有可能有生計發展。」洪淳修拿鱟當例子,鱟的血在醫學使用上價值非常高,一公斤是好幾十萬的價錢,若不破壞棲地,這個效益是永續、是長久的,也能帶來利益。「但往往政府看的經濟發展都比較短視,追求短時間內創造多少的就業人口、多少的產值。公部門態度不改變的話,生態、生計要兼顧,好像太難了。」

民眾別再沉默、別再縱容

柯金源說,「我們很支持各種開發、各種工業發展,但是它要把它生產的廢氣、廢水、廢棄物全部自己處理好,做到零汙染。」最大的問題通常是廠商開發的成本只算到機器、人力、設廠的開發經費,但外部成本都沒有列入。工廠賺錢,卻造成環境破壞,這些外部成本都轉嫁給一般大眾,並不合理。他舉例,倘若工廠每年要用一百噸的水,那工廠應該要想辦法自己找水,花錢做海水淡化,而非向一般民眾、農民搶水。
「任何以經濟發展為名義的各種開發帶來的破壞,最大的受害者都是弱勢族群。得利者,卻都是財團。」柯金源笑說,有機會碰到財團老闆,他都會問他,「你知不知道習近平的空氣濾淨機是什麼牌子?知道的話,你最好跟他買同一個牌子。」大老闆賺了很多錢,但是環境受到破壞,空有滿屋子的錢,呼吸的空氣卻是髒的、喝的水是有問題的、吃的食物是危險的,「雖然錢都是他賺,但環境被破壞的結果,其實他也要承擔。」
而對一般民眾,柯金源提到,你本來就有很好的生活環境,有能力種很好、很健康的食品,「但你卻因為沉默而縱容這些財團,縱容國家繼續掠奪你的生存環境,這樣合不合理?」
長期把鏡筒對準弱勢族群,有時候紀錄片工作者就像「包青天」,人們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條救命繩,總是希望你能替他多做點什麼。柯金源說,「我的工作是記者,但背地裡第二個角色,就是環境社會運動工作者。」

紀錄片導演被賦予很深的期待

「我當然沒辦法立即給他承諾可以幫上什麼忙,但我相信經過我的記錄,這些事情會有發酵的機會。」柯金源也說,「當我們拿著攝影機到現場,在鄉下可能就是一種騷動,也會讓一些為非作歹的人產生警覺,知道有人在監督。」
《黑》裡頭的自白,是柯金源的一種坦誠,「因為說實在,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樣。但我除了告訴我自己,也是在告訴觀眾,大家看完以後,是不是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事情?」
洪淳修則笑說,「大家對紀錄片導演的要求都很高耶,我們要拍出好看的片子,還得要影響社會。」平時有工作、家庭的他,坦誠自己辦不到,但他認為,紀錄片可以做到長期的觀察。

破壞已不可逆,思考能做點什麼

在資訊速食化、注意力難以集中的年代,「如果能夠透過我們的拍攝,做到長時間的觀察,這些事情或許會比立即產生的效益還要強。」他指出,就像政府面對汙染案件,只會要求工廠立即停工,而不去思索法令上有沒有讓工廠規避的可能,去尋求一個更長遠的改變。
洪淳修拍《刪海經》的起因,是一通來自金門的電話,電話那端的人對他說,「我怕你再不來拍,一切就來不及了。」環境破壞是不可逆的結果,其實大家都看見了汙染的事實,卻仍選擇放任,同大地之母一樣,默不吭聲。兼顧生態、生計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妥善地規劃,不再短視眼前的珍貴土地、或一心牟利,踐踏一般民眾的生存權。在慶幸有這麼一群紀錄片導演記錄下這些「來不及」之餘,或許也該思考,對於這片土地,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

 

 

 

 

出處/新新聞1432期【顯像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