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語言和邏輯的規則吧!——專訪《呼叫外星朋友》導演傑特.雷伊可

作者
李采倪、侯米朵、張瀞、張筑貽、楊崧均、蕭雅真(青少年評審)

放映結束,當燈光亮起,腦中仍縈繞著一股模糊不清的茫然感。映後討論上提出的感觸與疑問,摻雜著每個人或澎湃、或困惑的情緒。有的將紀錄片的內容連接到自己堅信或正在建構的價值觀,進而衍生出對於人生的感悟﹔有的則熱情於找尋關於紀錄片架構的「正確解答」。《呼叫外星朋友》這部紀錄片,挑戰和破壞了我們對於紀錄片的既有認知,卻同時為我們建立起一個新的印象,而這正好是整部片想傳達的意象。

 

接上視訊,我們與遠在菲律賓的導演建立起連結。導演試圖透過紀錄片與影片另一端的陌生人傾訴故事,我們也在互動過程中,對於整部紀錄片有更深刻的體悟,而曾經迷惑不解的疑問,也從不同切入點得到理解。

 

 

沒有劇本的創作

紀錄片中,許多素材是導演好幾年來收集的日常生活片段,有些甚至只是手機隨意拍下的瞬間。對導演來說,任何素材都可能是紀錄片,因此,每天在手機上接收到的訊息、或者facebook上看到的文章,也都被運用於這部紀錄片中。導演的製作過程,是依照剪輯當下的情緒,對於各片段做不同的節奏調整,一切皆是即興而生,沒有既定劇本。「我希望能忘掉邏輯和語言的規則,在影片另一端接收訊息的那個人或生物,可以去拆解,並依據自身的經歷、背景,有不同的詮釋。」和親友的日常談天一般,皆是如此隨意,有時突然蹦出與原先不相干的話題,但那又何妨。

 

紀錄片中營造的破碎感,便是導演想呈現的一種意涵。《呼叫外星朋友》傳達的是導演的直覺,且很多片段都是由導演覺得有趣的元素,或是在剪輯過程中意外發生的狀況,相互組合而成。導演自言,獲得靈感後,常是拼拼湊湊的。所以這部片才會使觀眾感到自由,因為有些元素本來就沒有由導演設定好的「深奧的涵義」,因此便沒有需要反覆思辨討論的「正確答案」。而,每個人能獨有相異見解,當然也能賦予各元素不同意義,一切都是自由的。更何況,導演真正重視的,是透過自身的表達去享受創作過程,並於過程中重新思考生命、自我與紀錄片的意義。

 

語言的解構與重建

導演嘗試在這部紀錄片中,重新建構語言,從起初零碎的字母,到辭彙、句子,就像小孩在學習語言一樣。另一方面,導演也刺激觀眾思考,字詞的本質是什麼?有些字搭配影像,但當觀眾的印象與導演所呈現的畫面不同時,就有可能被引導著,反思自己原先的定義是否有不同的解釋空間。而更多抽象的意義,如神、時間等,該如何用語言解釋?用一個詞解釋後,是不是又得再去解釋這個語詞的意思?因此,在紀錄片中不斷拆解語言,卻沒有給定一個明確的新結果,這些都必須回歸到觀眾自己的解讀。

 

訪談中,我們也與導演分享一件有趣的發現。影片後段,導演將自己比喻為魚和羊的生物組合體。在映後討論中,有人因此將「魚、羊」寫在紙上,竟拼湊出中文字中的「鮮」,對此我們延伸許多想像。導演笑說,一開始的安排並無這用意,而是想表達「摩羯座」的意象。雖然是誤打誤撞,導演卻也覺得,我們的回饋帶給他新奇的感受。這種跨文化、跨語言所產生的新意義,十分特別,也期待這種實驗性質的紀錄片,能帶給更多人不同的新發現與體悟。

 

 

用影像創建新時空

觀影過程會發現,有些影像是黑白的,有些卻是彩色的。影像的色彩會在無意中帶給我們既定的時間感,因此我們猜測黑白可能代表過去,彩色則是現在。不過在詢問導演後,導演表示他仍採一貫的即興方式,並無刻意區分過去與未來。他嘗試模糊所謂黑白、或是過去與現在的界線。同時也隱喻,過去的事情現在也可能會發生,透過黑白跟彩色之間的轉換將界線模糊。

 

其中不停往復的畫面,讓觀眾自由吸收訊息,決定在心中留下什麼印象、做什麼詮釋。「影片中有位老爺爺不斷地前進、後退,或許往後,他能回到回憶中,往前,則能到夢想或夢境裡頭。」這種帶有如夢境般虛幻感的情節,也是導演想傳達的,對夢境的另類解釋。「像我昨天,夢到媽媽懷孕,有兩個小孩,我還為他們拍了照,但是在現實生活當中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可我認為,夢和想像不完全建構在虛幻上頭,也許在未來某個情境或是某個平行時空中是真實的,只是不存在我們當前的現實中。」

 

導演更認為,這部片就像夢,你能是一位客觀欣賞的觀眾,也能隨時跳進紀錄片的影像中,就算在觀影中不小心睡著的,那也沒關係,在這模糊的狀態,現實與自身的夢,或許能交織成一個屬於你自己的故事。

 

連結的建立與斷裂

相信在觀影中將手機收好,是大家於電影院欣賞影片時所注重的基本禮儀。然而這部紀錄片一開始,便出現QRcode與觀眾互動,導向一個已設定好接收對象的簡訊頁面。導演與我們分享,在菲律賓上映這部紀錄片時,觀眾真的能透過簡訊,將觀影回饋傳給導演。這種小小的趣味性,展現的便是導演想透過一部紀錄片所嘗試的事——建立連結。每個個體與紀錄片自由的連結,是普遍卻專一的,導演希望每位觀眾都能找到影片中和自己有所連結的部分,也就是觀眾自己的真實。就算是非常個人的事物也無所謂。這也是《呼叫外星朋友》獨特的一點,導演透過畫面讓觀眾與影像中的人事物搭起連結,而這個連結又因人而異。

 

另外,這種意涵同時也體現在導演的創作過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在創作的過程中,會不斷透過剪輯創建一些意念,卻也有可能完成後又去拆解、破壞它,並從碎片中再去重新建構。就像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一樣,有時候會去認識新的人,建立連結,但偶爾也會短暫離開這些關係,人在生命中就是不斷經歷這些過程。」

 

紀錄片在許多片段,也呈現了許多菲律賓當地的議題,包括不正當的審判、被掠奪的原住民土地、對神迷信的崇拜等等。導演覺得,藝術家不應該站在中立、沉默的一方,他想透過紀錄片呈現出家鄉人們現在所處的掙扎狀態,因為紀錄片其實就是歷史的一部份,被記錄的事件不因紀錄片結束而停止,隨著時間,紀錄片能夠得到不同的詮釋,迎來相異的看法,讓議題延續。導演希望於未來的某天,他能再回頭與這些議題及被攝者聯絡,即便只是一聲簡單的問候也好,因為現實中這些掙扎仍時時刻刻的存在著。

 

 

關於生命議題的思考

「剪輯影片過程對我來說,就是對生命存在的思考與證明。」導演於這部片中,安插許多深刻的哲學議題,不論是旁白的提問、整體段落想傳達的思想,抑或是這部片本身,都存在許多隱藏的深層細節。

 

導演分享道,他並不害怕真正的死亡,只擔心自己沒辦法被聽見。而片中所提及的死亡,有著另一層隱喻:「當我們受傷了,失去心愛的人,內心的某處就會悄悄地死去。在生活中我們會常常經歷這種接近死亡的茫然、恐懼感,不過同時我們也會意識到生命的美好之處。每當我遇到這種情境,就會試圖讓自己活在當下。」

 

在這部紀錄片中,導演說了好多話,也同時在尋找能接收到他所想傳送的信號的人。導演也告訴我們,要永遠相信會有一個人,願意去傾聽、了解自己,並接受自己的全部。結尾的女子Sheen便是導演生命中一個特別的存在,當看完整部紀錄片,便會為這個巧思感到驚喜。

 

「之所以想創作這類型的紀錄片,是想透過自己的方式說自己的故事,去說就對了。商業片的製作雖然都很精美,可是某些東西、某些精神就是遺失了,自己也像被困在一個十分侷限的空間。如果思考要給觀眾看什麼的話,某種程度上會對於自己想要傳達的東西有所妥協,但妥協便無法傳遞出本來該有的真摯。所以我基本上不會去想觀眾到底要看到什麼,或是他們應該要接收到什麼。」導演誠懇地道出他製作這種類型紀錄片的初心,所以《呼叫外星朋友》在許多方面,即是以直接、真實的方式表達,一如導演對於影像製作的期望。訪談最後,導演甚至抱起他養的一隻白色小狗與我們打招呼,狗狗從原先視訊背景模糊的叫聲,變成呈現在眼前實際與我們互動的實體,這種我們與小狗建立起的特殊連結,以及導演因這個可愛舉動與我們拉近距離的過程,似乎也讓我們更貼近這部紀錄片。

 

這部片就像一個時空膠囊一樣,或許幾年之後再回頭看,又能獲得一些新的想法與收穫。而影片最後提到《呼叫外星朋友》是導演系列作品十集中的第一集,也是往後幾部新片的預告——他覺得這是一種滾動式的創作,將來的總數也不一定會是表定的十集,一切都是未知且即興的方向。我們問下一集會如何,導演笑說他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也不一定。

 

或許這部紀錄片會帶給觀眾一些茫然,但其實導演對於作品的期望和價值認定,是讓觀眾找到並表達出屬於自己的真實。因此在觀賞完《呼叫外星朋友》這部紀錄片後,不妨給自己一點時間,去聽聽自己內心在訴說的故事。如同導演所說:「用破碎的方式對你敞開心胸,去說我的故事,那你是不是也會想要去訴說你的故事呢?不論對我或是對任何人訴說,如果你能找到自己的真實、而去訴說自己的故事的話,這部片就是成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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