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社會、性侵與傷害——專訪《雖不致死》導演阿蕾瑟.普金

作者
李雨兒、何予、許晴禾、廖芫旎、蘇維敏(青少年評審)

《雖不致死》為導演執導的第二部紀錄片,第一部紀錄片作品”Dormir, Dormirdans les Pierres”是以導演自己的叔叔為主角,拍攝關於他無家可歸的故事。在拍攝過程中,導演意外發現叔叔年輕時曾有過被強暴的經歷,但最終考慮到這對他家人來說也許太難接受了,因此並未在電影裡揭露。然而在某次電影放映後,兩位女孩上前和導演分享了自己被強暴的故事,她們能從中理解叔叔的感受,而這其中一位女孩就是本片主角Ada。因此對導演來說,第一部作品自然而然地帶她找到了第二部片。

 

 

第一反應成為創作動機

在看到Ada的故事後,大部分觀眾第一反應都覺得很奇怪,就連導演在聽到Ada這個故事時,也不禁發問「妳為什麼回去了兩次?」心裡產生的第一個問題是對Ada提出的,而不是對那個男生問:「你為什麼要強暴她?」當導演意識到自己的發問簡直像是在「檢討受害者」時,頓時為自己的反應感到極為羞愧,同時卻又對這個故事更感興趣。

 

導演認為,我們都身在「強暴文化(rape culture)」之中,性侵時常被普遍化、正常化,會產生這樣的反應很正常,這些觀念也在很多電影中被不斷地強化,例如博納多・貝托魯奇《巴黎的最後一支探戈》和婁燁的《花》,好似你可以強暴女人,而她在最後會愛上你。導演認為大眾需要意識到這些現象並進行討論:「這些作品這樣建立強暴文化使我厭煩,我們有時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在觀看什麼,所以我們更必須拍出好的電影,並尋找新的視野去詮釋這些文化狀態。」

 

故事中Ada在男孩家中時,她看著牆上的時鐘心想著:我只要待一個小時就離開,可是她最後留下來了,後來同樣的事情又再次發生,好像在那個情況下轉身離開是不合宜的、無禮的,作為一個「好女孩」她留了下來。華人社會中的「婦道」,對應到「femininity」一詞有著相似的概念,導演在訪談中提到「femininity」對於女性被害者的束縛,「順從」使得女性活在拘束的選擇中。導演認為我們必須要去認識並解構這樣的系統,這也是她決定創作此部作品的動機之一。

 

透過演員的詮釋打破刻板印象

《雖不致死》透過演員來詮釋,有別於我們過往對於紀錄片的想像,這個手法讓我們感到好奇。透過導演和演員對談的畫外音,觀眾很快能夠發現這些人是演員,其實也是導演刻意為之。導演表示重點是Ada的故事以及議題本身,不能讓這個手法模糊了焦點。

 

在選角這項工作上,導演起初找了專業演員來試鏡,但演員們對於強暴多少存在著一些刻板印象,也問說:「Ada為什麼要回去找他兩次?」認為強暴這件事情應該發生在陌生人身上。導演希望這部作品可以在這個議題上觸及更深且廣的面向,所以決定找那些對性侵害有不一樣想法的人來。有被害者與加害者,還有此領域的相關人士,例如警察、護理師、律師、性工作者等等,甚至還找了社會學家和語言學家。

 

最終被選定來演飾Ada的演員樣貌都非常不同,其中男女老少、各種膚色的人種都有,這樣的差異也是導演的刻意安排。她認為,當我們在聽這些人講話時,不論是否有自覺,都會對於不同人產生某種既定印象。

 

比如片中有一段連續安排幾位女性講Ada的故事,下一個段落突然變成男性接著講,除了性別的安排,在人種上也有一些交錯。其中特別的是,在講述過程中會加入演員自身的自然反應,像是對於事件的情緒、反思,在剪輯上也安排可對比的對象進行交叉剪輯。這些手法一方面突破了觀眾對於紀錄片既定的想像,一方面也讓性侵受害者和加害者的面貌被多方面呈現出來,而雖然觀眾看待不同性別、種族的人講述故事時會有不一樣的心態和感受,導演也想透過這樣的方式讓大家理解,其實這些人口中講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凸顯強暴的本質其實是不分對象的。

 

 

作為女性影像工作者的定位及視角

閱讀導演其他的訪談,我們了解到導演是個積極的女性主義者,她認為社會在女性身上架設了很多框架,強迫女生溫柔婉約,而導演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探討這些刻板印象。若女性成為性侵受害者,時常遭受不該存在的譴責,導演期望我們從自身開始改變看事情的方法,用不一樣的角度切入性侵議題。

 

導演隨後提到了「男性凝視(Male gaze)」,即在視覺及文學藝術作品中,以陽剛、異性戀的男性角度描繪女性,為了使男性觀眾感到歡愉、獲得快感,將女性呈現為「性對象」,作品中的女性是被觀看、被控制的。導演讀書時曾聽老師講過:「身為一個影像工作者,你永遠沒辦法擺脫你自己的定位。」而阿蕾瑟的定位為女性、說法文的人及母親,「我必須以那些身份去拍電影,不然一切就沒有意義了。」她認為她無法拍出一部「男性取向」的電影,因為這不是「她」。

 

看見性侵加害者的面孔

在某次《雖不致死》的放映後,有位男性觀眾向導演表明,電影使他反思自己在青少年時期也許無意識地侵犯了女友,因此想要回去找她道歉,這個事件是否反映我們所想像的:只要一方不願意,就可視為侵害了呢?有時加害者並不一定懷著犯意而為,其中也有些難以認定的灰色地帶。電影中藉由不同身份的演員來投射出不同角度的敘事,觀眾得以站在與自身觀點相異的位置重新理解「侵害」,並從而意識到:這類事件不只有單一種面向和形式。

 

「你要去傾聽他們,卻又不能同情他們,同時也要意識到他們必須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任,這使得傾聽加害者成為一件很困難的事。」在2017年的#Me Too浪潮廣泛傳播後,許多女性受害者願意出面說出自己的經歷,可是加害者仍維持沈默。導演透露,在拍攝影片要找到加害者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她不確定這個沈默是否源於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作為,但當社會上只存在受害者的聲音時,便無法去聽見並了解加害者的故事,也無法去改變結構,並阻止類似事件持續發生。

 

「在人們的想像中,性侵加害者就像野獸一樣,在晚上沒人注意的時候躲在陰暗的樹林裡或是停車場的角落,等待著出擊去捕捉他們的獵物。」導演解釋,大眾對於加害者的想像不盡是現實,他們大部份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很好的普通人,也可能是我們身邊的親朋好友,他們並沒有可辨認的特徵或記號,也非我們所想像的面惡,或者本質邪惡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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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語言的片名帶給觀眾的訊息

中文片名《雖不致死》是譯自英文片名”That Which Does Not Kill”,光看片名還以為這是以抽菸、吸毒導致慢性中毒為主題的紀錄片,但是看完影片、訪問導演之後,才發現這個片名有特別的含意。導演在介紹片名的時候提到了「死了或許比較好」的觀念,原來透過片名傳遞了「被侵害的經驗雖然殺不死你,但這些難以忘記的痛卻會一直存在人生中,對生活造成很大的影響,甚至毀了你的生活。」這樣的想法。

 

而法文版片名”Sans frapper”與中、英文的片名不一樣,它是法文意思的「不敲門」。其實導演在選擇片名的時候,想的都是《雖不致死》的文意,但是她身為法語母語者總覺得法文版的《雖不致死》有些辭不達意。在剪接影片的最後一天,她的腦中不斷迴盪著一首法文歌"Entrez sans frapper",意思是「不敲門(就開門)、未經同意即進入」,這句話非常貼合Ada的遭遇,於是最終取用了”Sans frapper”作為片名,此名也可解釋為「未經過同意、未獲允許就做某件事」的意思。導演覺得這樣暴力而直接的片名,更適合讓觀眾了解這部紀錄片。

 

從她看向我們,心中反照匯集成光

導演從Ada的故事作為起頭,向外發散,一點一點加入不同視點,她的經歷像是一面鏡子,透過這面鏡子不斷看到真實的自己,讓演員和觀眾的經歷,共同折射出Ada活靈活現的形象。導演沒有將可能被觀影者視為NG的片段剔除,恰巧最細微的表情、動作,言語中的線索、最真實的表現就存在其中,這個安排讓我們彷彿感受到演員的每一分喘息,一同被拉入痛苦的深淵。

 

導演除了在片中呈現難以界定、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帶,她也提及這幾年來歐洲在性觀念的教育上,仍僅著重談論合意與否,「慾望」則太少被直面,她認為人們可以在這方面多著眼探討,特別是女性的慾望,「同意有時並不代表想要」這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是必定存在的狀況,同時能讓我們反思台灣社會在談論情慾時的觀念和態度,都有可再進步的方向。

 

採訪過程中,我們也被導演的堅持和細膩打動,她期盼讓觀眾認知到侵害的「普遍」,提醒我們這些故事發生的原點就在身邊,而親密關係是如此需要被溝通。和Ada同樣身為青少女的我們,感受到這事件離我們並不遙遠,我們也和她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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