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力量重磅彈:越南玫瑰日記》映後座談(視訊)

作者
務璿、趙元

時間:05.02 (SUN) 16:12

地點:華山一廳

主持人:陳婉伶

影人:《人民力量重磅彈:越南玫瑰日記》、《視而不見》導演約翰・托雷斯 John TORRES

 

主持人

很高興今天我們有滿場的觀眾!首先還是想請John稍微介紹一下自己。

 

導演

大家好我叫約翰・托雷斯John Torres,我來自菲律賓馬尼拉的一個城市,這個地方離大家大概是往南飛兩小時左右的距離。

很高興能擔任台灣競賽評審,謝謝大家帶給我一場紀錄片饗宴,讓我觀察到很多我們的相同和相異之處,也令我在在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差距,發現原來我是這麼不認識台北。我也很高興有這十天的放映,能讓大家看到這麼多不同類型的片,多年前其實我也來過,很開心能認識台北、台灣,也很高興現在有機會在線上和大家見面! 

疫情當下菲律賓有很多封鎖禁令,不能隨意出門,台北對我來說很近,更讓我覺得有很大的對比。最近看新聞一直看到台灣防疫成功和努力,我個人感到非常的羨慕嫉妒,看到大家坐在滿座的電影院裡,這件事情在菲律賓不可能發生,我們每個人都被囚禁在自己的空間裡,真的覺得很羨慕嫉妒大家。

《人民力量重磅彈:越南玫瑰日記》這部片是有位演員想完成未竟的夢想,但她遇到了一位瘋狂導演,必須完成一個集體的願望,其實背後也透出了政治隱喻,參照了很多政治相關的意涵。至於短片《視而不見》是我最新的作品,其實它是很個人的,講述的是我想對當時兩歲女兒說的事。我想告訴她我們國家現正發生了什麼事、國家的政治局勢,以及對於用藥者採取了什麼樣的嚴厲措施等等。我覺得這些事她總會知道,但想用種比較隱晦的方式呈現,這是我說故事的方式。這部作品想傳達的內容很個人化,因為它是要給我女兒的作品。

 

 

主持人

既然講到了短片,我們就先從這邊開始。《視而不見》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雖然導演想傳達的是很個人的訊息,但這部片用了一個預設的虛構命題——有個能操縱人的app——我比較想知道,為什麼會從這樣的設計出發?

 

導演

當時我心裡一直縈繞的是多年來政府的情況,因為大家一直面臨到的狀態是,在面對國家主權時,我們的身體到底有沒有自主權。在菲律賓我們有個詞叫「tokhang」,意思是只要有人敲你的門,你就必須要打開門投降,把身體交出去,面對調查和執行的公權力。我認為這在概念上是個匿名的力量,它可以強迫、奪走你的身體。我心裡一直有這樣的感受,也不只想呈現身體被奪走這件事,而是這之間更多的情緒和情感,以及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大家接受,或體會到身體自主權逝去這件事。 

我當時剛好生了小孩,作為父母,身體自主權也像是被小孩奪走了,因為要照顧孩子,就沒時間拍片了。但我不想輕易的放棄、給出身體,不想在拍片和顧孩子間取捨,我想要兩者兼顧。我現在的狀況大概是一天有三個小時可以離家拍片、執行專案,去完成我的夢想,所以並不是完全的犧牲,或只能擇其一。為了妥善利用那三個小時,我的作法就是善用在片場拍攝的時間,在周邊捕捉一些片段,再搜集些片場的殘餘片段回家剪接,利用這些素材剪成一個我想告訴我女兒的故事。

 

主持人

所以影片裡很多都是別人電影裡沒有用上的回收片段。

 

導演

我就待在別人的製作現場,也不干擾、影響他們的拍攝,用很像是紀錄片蹲點的方式,雖然在場,但有種不存在的感覺。大家看到的畫面很多是捕捉眾人在彩排、等待的時間,或是在片場殺時間的片段。

 

主持人

我們回來講長片《人民力量重磅彈:越南玫瑰日記》,這部片你花了較長的時間製作,當時時間上可能也比較有餘裕。想請你談談這部片的起源,關於女演員以及她找到的這批膠卷,背後應該有個蠻有趣的故事?

 

導演

這位女演員在80年代是非常知名的,算主流一線的女演員。當時遇到的這位導演呈現手法很特別,常把整個演員的身體都呈現在畫面上,他是位狂人導演,做法還蠻強勢的。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到了80年代後期,這位女演員會選擇請這位導演幫她拍一部片,捕捉一些她的身影與她想表達的意見。

當時他們在馬尼拉附近的島嶼拍攝,四個月的期間拍攝狀況急轉及下,導演竟愛上了這位女演員,而且還強迫她共度春宵。女演員非常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拒絕了導演,導演就以此為由拒拍,故意不把這部片拍完。整個劇組耗時耗力,最後預算也用盡了,無法完成這部作品。

故事後來的發展是,女演員非常難過,再加上劇組要求的薪水,女演員也付不出來,就決定把這些膠捲投到海裡,還把攝影機交給當時拍攝的村落作為回報。據她自己的說法,她後來就昏了過去,醒來時已回到馬尼拉,在公寓裡對著鬼魂說話。

這部片是在1987年,人民力量革命(people power revolution)在馬尼拉熱烈爆發時拍攝的。過了三十年,我有天接到這位女演員的電話,說她發現床底有這些膠捲,想用它們來完成這部作品,但她不知道怎麼妥善保存膠捲,所以這些膠捲明顯受潮,也受到了很嚴重的損壞。

女演員聯絡我的時候,狀態還是非常心碎的,在我面前泣不成聲。我不想干預這部片原本要拍成的樣貌,所以就先簡介了一下自己過往拍片的經驗,並提出一個新想法:既然已沒辦法剪接,也沒辦法有聲音——因為這些片裡並沒有聲音——所以不太可能還原原片。但這些片段可以拿來做他用。所以我就邀請當時的劇組回來,放映這些既有膠卷,請他們同時在旁邊以類似旁白的方式配音,如此一來,這些的配音就能成為之後剪接中可運用的片段,以轉述或再現這些既有的素材。

整個拍攝過程非常痛苦,要為那些影像做很多分類,細節我就不多說,另一部分與女演員的個人狀態很有關係,因為她其實還沒走出當年的狀態,到現在有時還會穿當時的戲服,她認為Rose這個角色必須被放映出來,她才有辦法得到解放和自由。

 

 

主持人

那我們先到這邊,看現場觀眾有沒有問題想問導演?

 

Q1 

導演您好,我想問長片的部分。您在處理那些素材時,有盡量按照把原本的順序,還是您有把它全部再剪接過一遍?

 

導演

很難直接照著原來的順序還原,我的做法是採用訪問劇組的順序,來作主題或情感上的連結。另一個整理方式是,從保存最好、最沒受損的膠捲,到受損最嚴重的膠卷,照著這個順序來呈現跟編排。另外我也會做些調整,例如這是十秒的片段,就看能否找到個大概十秒的對談內容融進去。我也曾試著照著原來的劇本走,但發現不可能做到,所以最後比較像呈現了另一種觀察跟體驗,盡量照著女演員希望方式重現這部片。後來我跟我的團隊幾年前也去了那座島,拍了一些片段,試著去搬演、還原當時的場景,或重新呈現一些畫面,試著讓整部片的素材更加豐富。

 

Q2

剛聽導演說,那位女演員對於完成這部片有很大的期盼。我好奇的是,這部片聽起來像是她完成人生重要願望的管道,您在受她委託之下,怎麼拿捏你跟她之間創作的關係?

 

導演

我也是一位剪接師,我一直反覆播放這些素材,反覆感受這位女演員所講述的,想呈現給我的版本,跟她經歷了什麼,我必須不斷拿捏到底該怎麼呈現。另外因為這位導演也是菲律賓影史上非常知名的導演,所以我在處理他的議題時,無論怎麼處理,一定會碰觸到一些爭議,所以也要很小心。

我最後呈現的方式,比較像是一種描繪、體驗或經驗。因為我注意到不管這位女演員描述的版本是真是假,我所能抓到的就是她告訴我、她想呈現出來的東西。而她也曾說過一句話,表示這一分鐘我認為是這樣,也許下一分鐘我又不認為是如此。而且不只是她是如此,後來訪問當時的劇組也發生類似的情況,大家對於同一個事件,會有不同的記憶跟描述。後來他們說,看到我好像想去捕捉對於事件記憶的差異,這也成為片中的一個主題。我比較聚焦的是,呈現這些記憶的落差,但最終還是把他們放在同一把情緒跟感受的大傘下呈現。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感受到,其實這位女演員不是一位可靠的敘事者,在與她對話時就會感覺得到。另外很可惜的是,導演也不在人世了,所以我們只能透過另一個方式,邀請導演的兒子——他當時也是劇組中的演員——藉由他的聲音完整這個故事。他兒子其實非常了解我的意圖跟我的創作理念,所以他也願意配合,但是我還是必須非常溫柔、小心地處理這件事。

 

Q3

我覺得這兩部片中,您對聲音的運用都蠻有趣的,尤其是短片,因為劇中沒有對白,聲音的運用蠻多時候都蠻震撼的,有持續比較長的聲音。第二個問題是,《人民力量重磅彈:越南玫瑰日記》比較尾端有個片段是他們在船上,有個蠻長時間的字幕,一直在說「安靜、安靜⋯⋯」,想問這段要表述的意思是什麼?

 

導演

聲音的設計其實對我幫助非常大,因為聲音可以決定我實際在剪接跟最後敘事的方向。因為本來在蒐集這些素材、影像的時候,比較是順著感情、感受在做,但整個工作流程看下來,有時會發現敘事上是沒辦法連貫的,就會用聲音來引導接下來剪接跟呈現的方向,我覺得這件事其實蠻神奇的。因為感受是比較模糊的,可是我有時把聲音作為一種背景,它就有個引導性,能引導我往下一個鏡頭、下一個片段要做什麼決定,聲音對我來說其實是個蠻重要的元素。

短片裡的聲音來源,其實可以說是其他人斗內(Donate)給我的。他們在拍攝現場,若有沒用到或是多捕捉的聲音檔案,就會把這些音檔給我,而這些音檔也剛好能幫我捕捉一些我想呈現的情緒。

 

 

主持人

長片中的導演叫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TIDF 在2010年做過他的專題。他是當代非常非常重要的菲律賓導演,現在已經78歲了,還一直在創作,也是John Torres非常欣賞的一位電影偶像。「塔西米克」是他的姓,剛好這個字在他的語言裡有「安靜」的意思。

 

導演

對,這個字有「安靜」的意思。其實有種反思是,安靜下來聆聽我們內在的聲音,所以要大家安靜下來。其實以當時這個場景來說,對於演員⋯⋯(導演的女兒出現在螢幕上)

 

主持人

這位就是在《視而不見》片尾出現的,導演的大女兒,哈囉~

 

導演

剛講到這個船的場景,呈現了「安靜」,其實是想表達聆聽內在的聲音、探索內在力量,也想突破權力。因為導演象徵的是一種權力,他指揮若定,能告訴全場應該做什麼,包括聲音、拍攝等各種面向。當時在這個場景,導演其實是站在船頂上指揮大家做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放「塔西米克」的意義,其實是有種想掙脫權力,聆聽內在的聲音,得到自己內在力量的意思。

 

主持人

既然剛提到塔西米克,我也想問個相關的問題,想請你談談他對你的影響。因為我在你的電影裡,有時也看到類似的影子,當然不只是你,很多菲律賓創作者的作品——包含我們2018年放過好幾個導演的作品,甚至今年競賽片菲律賓導演的作品——我覺得都有種共通、或是類似的狀態:比較不會follow邏輯性敘事,或是好理解的情節,但總是有種魔力、魔幻,又非常野生的感覺,想請你談談這部份。

 

導演

的確,塔西米克的片子對我來說,就是種很神奇的呈現了電影各種可能性的作品。我們當然看過很多另類的電影,或各種實驗性的嘗試,可是他們都跟塔西米克不一樣,塔西米克拍的常常是種很難捕捉的氛圍,但他卻做到了。即使資源或技術不一定足夠,仍不放棄去嘗試說故事,這是他帶給我很大的啟發。我常常會想塔西米克是怎麼說故事、看待事物的,他有時候捕捉的不是可見的東西,像一種語調、影像或意象,但卻能用很神奇的手法呈現出來。

電影對很多人來說,就是投影,在一定的時間內投影並放映聲音做結合跟搭配,但塔西米克帶給我們更多的是一種節奏和感受。他用很犀利但又不是那麼完美的方式呈現作品,這些技術上的不完美和缺陷,反而能幫助他捕捉到想呈現的抽象事物,是不那麼正規、學術,卻很特別的一種作法。

 

主持人

那我們今天差不多到這邊,John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跟大家說?

 

導演

謝謝大家一起參與這場映後座談並待到最後,讓我有機會和大家交流。很感謝大家的問題,我覺得這些問題連結了主持人、我、還有觀眾朋友們,是非常魔幻(magical)的經驗,再次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