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屆TIDF「台灣切片」單元訪談 ── 希.雅布書卡嫩(張淑蘭)

請您談談當年拍攝《面對惡靈》(2001)的動機與目的。

在達悟族傳統觀念裡,患病代表惡靈纏身,久病老人被視為不祥,與家人分開居住,缺乏護理照顧。身為護理人員,照護個案給了我許多回饋,我想著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影片不會給出答案,那時我還在尋找,希望能引起對話,進一步協助這些人。對外,我想用這部作品跟外面的台灣本島漢人溝通,讓他們知道蘭嶼最深的醫療問題沒有被解決,藉以尋求資源;對內方面,我設立了居家關懷協會,影像是一個有效的推動工具,利於招募志工。
 
此外,我雖然回到部落,在還沒真正進入之前,就像一般觀光客只看到表面的樣子,相信所有蘭嶼青年都是如此,除非家裡有過相似經歷。我想讓這些年輕人,甚至是在台灣本島工作的旅台青年,知道部落角落裡有很多老人缺乏照顧,讓這些生命可以被看見,進而重視。
 
片中呈現了醫療觀念與傳統文化信仰的角力,當時的觀眾給了哪些回饋?
當時在蘭嶼放映還是非常忌諱,因為這是大家都不想談的議題,感覺在和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對槓。後來評價非常兩極,大部分老一輩的人都無法接受,也有些人非常感謝,特別是我們照護過的個案。我其實明白大家會有什麼反應,但如果沒這樣做,別人就永遠也看不見。
 
曾經有一位人類學家在映後批評:「傳統有存在的價值,憑什麼在台灣學了護理,就要改變自己的文化?」當時我不在場,事後看到這段對話很難過,因為我並沒有要推翻文化,只是想彌補傳統在照護這一塊造成的缺乏與不足。我也有放映給每個部落的老人看,有時會有老人起來吟唱,大意是說:「謝謝你們看見我們,如果沒有你們,我們可能死了都沒人知道。」這是很大的鼓勵。
 
您在該片創作期間參與了全景的紀錄片訓練,能分享這方面的經歷嗎?
全景映像工作室在蘭嶼舉辦的「紀錄片訓練營隊」,大約十五個以內的學員會一起分享各自的拍攝素材,因為傳統文化的限制,男學員可能不清楚護理現場的情況,女學員也從未看過飛魚集體捕撈,大家就會相互討論。身為護理的第一線,我跟個案們都很熟,素材能反映出這種關係,影片風格與被攝者距離很近。全景不想改變這種拍法,也沒有教我太多技術,與其被拍攝的框架左右,不如自然的表達。我在拍攝過程中遇到的衝突和自我矛盾,最終都有找到自己的解讀,比如拍攝者可能為了取得畫面而不介入事件,但我會選擇出手相助;或者當素材涉及當事人隱私,我也不會使用。我認為全景比較著重在引導學員用自己的想法說自己的故事,我曾經期待能得到一個精確的故事軸線,但我們只是透過討論更清楚表達背後的脈絡,以及如何進入想拍的東西。
 
您曾表示《面對惡靈》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將近二十年後的現在,會如何看待這部作品對你的影響?
這是自我成長的一個重要轉變,因為護理人員的教育都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紀錄片打開了我的眼界,原來可以用自己的聲音講故事。我第一次參加紀錄片的影展,見到吳乙峰在跟學生對話,堂堂一位老師敞開地討論自己的作品,讓我嘆為觀止。因為紀錄片本來就是主觀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敘述方式,只要道理能夠說服人,沒有所謂對錯。
 
再者,為了拍好一部影片,我會做很多功課以探討現象背後的成因,接著思考如何解決問題。如果無法改變,那就去彌補──傳統相對於人實際上的感受和需求,其中如果有空間,就能夠試著調整。因此,拍攝紀錄片對我在照護上有很大的幫助,除了跟外界對話,也深入了解在地文化。這二十幾年來蘭嶼慢慢有些改變,以前我們要主動去找個案,現在他們自己會來,這是對我們服務的肯定。
以您自身的創作經歷,會如何看待原住民導演拍攝自己的家鄉題材? 
我的第二部片《希・雅布書卡嫩(沒有飯吃的人)》(2007)原名為「最後的別宿」,代表分開居住的老人家人生最後一程的住所。本來我覺得這些老人很可憐,卻在拍攝過程中完全改觀,因為他們並不認為自己不幸福,只盼子女會固定送飯,這是他們對生命價值的看法。拍《面對惡靈》時我還充滿疑問,到了第二部作品才比較了解這種想法,進而接受文化的這一層面。所以影像對我來講是工具,它也是一種傳承跟理解。
 
如果我們的族群都沒有要用影像做紀錄,如何期待別人來為你做這些?就算外地人做了紀錄,畢竟也是他的觀點,不是自己的聲音。我很喜歡Mayaw Biho講的話,大意是說「每塊土地都有土地的聲音,每個地方所開的花,也都會不一樣」。那就讓蘭嶼原來的花朵盛開,而不是讓別人來改變它,或者代替它說話。我們想按照自己的模樣去發展,就得堅持這個理念,總得有人不斷地用各種方式為自己發聲,而紀錄片就是其中一種媒介。
 
日期:2020年5月5日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樹林片庫
訪問:陳怡君、侯伯彥、趙元、沈千郁
整理:陳怡君、侯伯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