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映後座談

作者
 楊景翔

時間:05.11 (SAT) 10:10
地點:光點華山一廳
主持人:林木材
出席影人:《診所》導演 趙德胤、製片 王興洪、被攝者 翁明
攝影:魯虹葳

主持人
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場QA,因為我們請到三個很重要的劇組跟主角到現場。第一位我們先歡迎趙德胤導演,第二位是製片、片中演員及翻譯王興洪,還有一位片中主角翁明。我們先請導演跟大家說幾句話。

導演
首先感謝大家來看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剛開始拍攝是2017年;最後一次拍應該是翁明幫我拍的,他自己拍自己剃頭,應該是2021年;最後一次剪輯應該是2023年5到6月左右,就是有用電話遙控,翁明跟他太太幫我拍一些素材,大概是這部片拍攝的期程。這個電影對我來說,對我學習拍電影是另一個階段,特別是這類型的紀錄片,又讓我解放了一點。因為我自己是那種很會唸書、很會考試的人,看了太多電影就會學人家怎麼拍電影。特別拍劇情片的時候,你知道怎麼學侯導、學楊德昌、學李安,學來學去就會很像考試一樣。但回到紀錄片,你就覺得很難去學,因為你帶著一台攝影機,進入一個地方,跟隨幾個人,從不認識到認識,到被拍,到最後你拍完一堆,把你在拍攝當下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慢慢在非常漫長的剪輯當中,去找尋到一種方式。那個方式可能不只是說故事而已,也是呈現一個當下,我跟這個題材、跟這個場景本身的一個連結跟感受。這麼講感覺很抽象,但其實是以非常私人觀點的去講,不是一個場景、診所,而是我的家鄉緬甸,為什麼現在怪怪的、有點混亂,是個大診所。

主持人
翁明發言前,我也想跟大家特別介紹,翁明其實在2010年時,就有拍一部片叫《我的診所》(The Clinic,2010),這次在緬甸單元裡,我們有選進三部翁明拍攝,還有他編劇的作品,所以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緬甸短片集。那我們接下來也請翁明跟我們講幾句話。

翁明
我在這裡看電影的時候突然嚇到,原來我自己以前是這個樣子,可能在那邊生活的時候都不知道,從德胤這邊循著外來的眼光看,才知道現在我們是這個樣子,所以讓我覺得有點驚訝。(導演補充翻譯)更準確地來說,第一個是從個人的長相跟狀態,很驚訝原來我度過這樣的一個狀態。第二個是說,作為一個在緬甸大環境中、一直在緬甸內部的人,我們一直感受到環境裡的很多東西,但不知道是什麼。趙德胤作為一個又是這邊的人、又是外來者,原來他呈現得這麼清楚,我們國家原來是這樣的狀態。之前自己比較胖,現在看到也有點嚇到,這六年我感受到這個電影中我的變化,一剛開始我原來那麼好、那麼健康、那麼胖,然後經過這個疫情,漸漸消瘦,看到這個狀態,非常驚訝。

主持人
興洪有什麼要跟觀眾講的嗎?

製片
翻譯得不好,請多包涵(笑)。

主持人
那我簡單問一個問題,趙導拍了六年,你們的友誼可能比六年還更深厚,這個「診所」在片子裡變成國家的某種隱喻,病人的精神狀態也都來自國家壓力的創傷。那趙導比較像是一半一半,甚至有點外部觀點,可以比較透徹地去看這些事情,可是翁明算是一個在更內部的人。我想請你們談談,你片子處理某一點點政治的部分,你怎麼看這些人,或翁明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可以紓解大家在這個國家裡的某種創傷?

導演
我覺得第一個就是,大方向來看這個電影,對我個人來說,試圖去梳理我的家鄉政治上轉變的原因。第二個,這個電影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那些更複雜的,比如說世界上的人,為什麼我們住在當地的人,緬甸人需要翻譯,我們這個華人、中國人,不需要翻譯,為什麼英文不需要翻譯?這個世界上,為什麼諾貝爾獎都是英國、法國,英文、法文、拉丁文?我在緬甸認識翁明他們之後,反而思考了非常非常多這些問題。比如說電影裡面,有一首詩,就好難翻譯。這首詩的作者很有趣,寫詩的人是個女生,但是在一百年前,沒有寫她的名字,只寫她爸,但是那一首詩目前翻譯成中文,我覺得都還不夠好,因為緬文有一些字,好難翻好難翻。

所以反而是這部電影,我去感受到,不太侷限在國家政治上的變化,從英國獨立出來,又經過那麼長久混亂,看似要變成大家都可以自由用網路,突然間又回到一個更封閉的狀態。可能各位在台灣,沒有機會了解國際局勢,緬甸現在基本上戰爭就是三、四百萬人流離失所,不亞於巴勒斯坦。因為緬甸是每個地方都在內戰,我小時候沒有這麼嚴重,現在已經是砲彈在我家天空飛的狀態。當然可能大家來看電影,只講戰爭就會很無聊,所以我覺得這個電影,或這個階段,我透過跟翁明這幾年的相處,我更多去意識到緬甸或是全世界,關於這種語言的優勢,這麼多藝術家為什麼沒有辦法出來發表作品。語言很重要,翻譯很重要,沒有翻譯,這世界就變成我們必須講中文、英文,才可以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華。這反而是我在做這個電影的時候,背後若有似無的去摸索的東西。

主持人
翁明,你有什麼想要回應的嗎 ?

翁明
是是是。我自己在英文口語上講得不好,但我大量閱讀英文小說,因為這些文學作品只有英文版本。昨天我就去茉莉書店,找這些英文版的小說作品。現在我想買很多的文學作品,在家裡弄一個小型圖書館。導演也想拍接下來的東西,下次拍的話可能就會看到這些。

導演
對,因為我們一直在緬甸拍紀錄片,已經是一個生活方式,紀錄片已經是個生活方式了。題外話,影展做了一本緬甸別冊,我昨天看了。那個別冊是在講關於緬甸藝術家的狀態,或者是緬甸的一個狀態,很短,可能有十個訪問,我看了非常非常震驚。我發現裡面有四、五個年輕的藝術家,他們比我們大多數的藝術家都厲害太多了,他們講的東西非常前衛。我講的前衛不是因為我是緬甸家鄉人去誇他們,是他們的觀點真的非常前衛,在藝術的境界,我覺得是拜緬甸2010到2012年網路開放所賜。但是他們比較沒有機會跟外界連接,包括把電影作品拿出來放。就是你去想像如果,你在屏東或是你在高雄,沒有網路、沒有交通,從高雄來台北,你需要辦100個證件,你需要花100萬台幣,但是你是一個超級厲害的文學家、藝術家或畫家。但你沒有能力去聯絡到林木材,那一輩子、100年就在高雄度過了,這就是緬甸的狀況,就是在那本書裡面的訪問。現在可能有網路,只是即便是他們,不會英文的話,還是很難跟外界連接。所以如果大家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緬甸單元裡面其他的紀錄片,比《診所》好看很多。我覺得《診所》當時可能我的狀態太緊繃,做出來東西有點刻意,未來會更好。

主持人
那剛剛趙導講到的是這個單元我們特別做的一本別冊,兩張票根可以到櫃臺兌換,非常的限量。那我們來聽聽觀眾的問題。

Q1
我想請問一下導演,關於女性醫生在剛出場的時候,我認為女性醫生的處理都讓我很跳tone。主要是她第一次剛出場的時候,就有兩個類似鏡面的東西。那時候有一個音軌,有個兒童不知道在唸什麼的聲音,然後有一個很短的鏡頭,她在抽菸,差不多10到15秒的鏡頭,可是我覺得導演在那個音軌上用了一個不知道是回聲還是什麼,就是必須細細的聽才聽得出來,那裡有一個很奇怪的音軌,然後很快就不見了。然後第三個就是,那個女醫生在畫畫跟用筆,跟她最後作品展現的時候,都展現一個很驚人的狀態,所以能不能請導演針對這個女醫生做一個比較詳細的解說。

導演
女醫生是翁明的太太,珊珊烏醫生。她在仰光這個診所,主要做心理治療、精神疾病方面的治療。然後你提到我在電影裡面是故意處理,治療精神病的醫生自己也慢慢的在這個混亂中有一些幻聽或幻覺,大概就是我導演處理的。然後第二個,女醫生現在在做藝術治療這些病人,原本打針吃藥的這個診所關掉了。所以第一部《Clinic》,第二部就叫 《The Room房間》,專門來治療,大家都是唱歌、彈吉他、學音樂,藝術治療,大概是這樣。女醫生本身在疫情前,從來沒有學過畫畫,也從來沒有動過筆,但突然在疫情這三年……現在她油畫的畫作,我拿給一些經營畫廊的人看,大家以為是哪一個名家,就非常神奇。那這個讓他的丈夫來講比較好(全場笑)。

翁明
即便我自己是醫生,以這作為養活自己的工具,因為醫生這個職位在緬甸是相對受人尊重的,但我私底下一直沉醉於藝術,是喜歡藝術,喜歡評論藝術的。我自己出版過幾本評論緬甸藝術史,還有緬甸藝術家、畫家、詩人作品的書。同時我也是作家,出版過幾本小說。但是直到遇到太太後,我覺得我的生活、對藝術的見解更複雜了起來,更豐滿、更複雜。有些時候也有很多困難跟煩惱,但是又更豐富。因為太太本身也是醫生,是心理醫生,又突然很會畫畫。

導演
據我所知,他太太英文很好,很多電影都是太太做字幕的。

翁明
太太一直在推動、鼓勵我趕快去創作,所以我後來又去鼓勵太太多畫畫,互相推動。我現在也試著讓太太當演員,所謂的演員就是因為我找不到演員,所以就讓她當我電影裡的一個演員。互相去推動、鼓勵,讓對方每天都有勞動。

主持人
去年我們有去拜訪翁明,他的診所現在像藝術中心,可以駐村的藝術中心。

Q2
導演我想請問一下,剛剛主持人對這部片子有一個解釋是說,用這個診所,有點去隱喻整個緬甸的狀態。我自己也蠻好奇,因為我自己看的時候沒有get 到這個點。太太或是醫生跟這些病患互動的過程中,比較多呈現是他們治病的過程,但沒有特別去講疾病後面的成因。所以我自己就會很好奇,這些人他們有疾病,包含太太的病人用冰毒等等,這些人生病的成因跟國家的關係,是你在採訪的過程中有詢問他們,或是說這只是一種表現手法?

導演
肯定不是表現的手法而已。如果我們去理解,比如一個精神病的成因,肯定有很多很多種。比如說有人酗酒,酗酒後又戒斷,痛罵自己、痛很自己,然後有人就是住在戰亂的地方。因為現在戰亂的區域太廣了,40%的地方都在戰亂,然後流離失所,有人是最基本的感冒,但什麼都會拖來拖去,變更嚴重的。種種這些,物質上、身體上的這些痛苦或缺乏,或醫療的缺乏,很多東西都匱乏。你本身所有東西的痛苦,它來自外在的,戰爭、沒有錢、醫療沒有辦法醫,工作又很辛苦,種種種種,最後你失眠,擔心自己會餓死,很擔心自己的小孩在外面會怎麼樣;或自己本身也經歷了,晚上突然有人衝來你家、查你的戶口,說你家有多少人,然後突然把一個人帶走。這幾年頻繁的發生這些事情,就算不是什麼搞政治的人,我剛講來看這些病的都是一般的人,那他們的病因都是由這些來的。所以你從這個小診所裡面反射出去,我在這個電影,試圖去有一個觀點,就是這是一個小診所,但至少對我來說,緬甸就像是個大診所。

翁明
我自己就是,因為我也出不去,就在那個小鎮診所裡面。那我在2010年的時候,就有這種感受,非常同意他的觀點。

the_clinic_qa3.jpg

導演
但我要強調,為什麼不是什麼大醫院而是診所,因為大家理解去這個診所,不一定是大病,你還活得下去,你沒有急著動手術,開心臟。診所很好玩,他這個病還沒大,是慢性病,但有些時候你睡不著,開給他一些安眠藥,也睡得蠻好的,所以我用診所來形容比較好。像現在緬甸戰亂,我問我媽他們,我媽還在緬甸,還在我老家,包含我哥。去年11月好多人逃難,好多人都逃了,逃離臘戍這城市。我就跟他們說趕快逃,該安排了。我媽第一天覺得好像可以逃,那個砲彈每天在天空炸,但到第三天、第四天,她覺得也沒怎樣嘛,砲彈感覺又不會掉下來,現在你叫她逃,她不逃了。但是戰爭那時候,她也會緊張睡不著,就是這一種感覺。

Q3
我比較好奇翁明,你作為醫師身份,跟你當導演身份,會覺得越來越了解你在行醫過程發生的這些經歷嗎 ? 還是你會覺得越來越困惑?

翁明
以前治療一般病人,相對沒有想這麼多,因為就是迫切性跟功能性。但變成導演後,尤其現在做心理治療後,因為跟太太用音樂、繪畫這些針對精神病患做藝術治療,現在探索跟理解的反而非常非常複雜,因為現在才有機會去理解這些病患後面的成因是非常複雜的,他們的傷痛跟他們的故事都是更複雜的。所以現在就變成,我在診所裡治療,同時自己也拍片,太太也跟病患一起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