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影人:彼得.克雷克斯導演座談

作者
 蔡豐謙

時間:05.14 TUE 19:00-20:30
地點: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102共享吧
講者:焦點影人 彼得.克雷克斯
主持人:TIDF策展人 林木材
譯者:錢佳緯、鄒德平

林木材
各位現場的觀眾朋友大家好,歡迎來到今天的導演座談,今天會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Peter會跟我們深入的去聊他的創作,我們先掌聲歡迎Peter。

彼得.克雷克斯
非常感謝,各位晚安,真的很高興各位願意犧牲自己的時間來聽我的演講。今天這個講座希望可以啟發大家,也希望大家可以多多分享。

在最最一開始我有個問題,因為我不想要一直重覆講已經說過的話,所以我想要請問,有多少人已經看過《66個季節》?可以舉手嗎?好,那《烹煮歷史》呢?因為裡面有一些片段我會拿出來放,所以我想要先了解一下。好,那這座談是要怎麼開始……

其實我一開始不是立志要拍紀錄片的,我本來是在念劇情片的,我剛開始進入電影學校的時候,覺得自己沒有說特別的有天分。那也就這麼剛好,當時斯洛伐克正在從共產主義轉型,對於文化、藝術、電影其實沒有太多的資金,我們國家有五百萬人,但我們每年產出的電影只有半部,所以你念電影學院、學劇情片、然後拍片,其實真的是沒什麼未來。但因為我也不想要好像只是坐在酒吧裡喝酒、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我就決定說與其在那邊自怨自艾,不如去做一些不需要花錢的、不需要預算的事。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在於我沒有上過任何跟紀錄片有關的課,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事是可能的、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比較自由、不會被限制住。有了這樣的態度,我就拍了我在唸書時的第一部紀錄片,算是還滿成功的,當時因為政權轉移,所以拍這部片變得比較可能。

那時我的祖父過世了,其實我在QA的時候常常提到,尤其是《66個季節》的時候都會講到,就是我的祖父、祖母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因為我常常跟他們在一起。當我在看家庭相簿、我祖父母的照片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家族的故事,其實也代表了整個中歐的歷史。我們是一個匈牙利、斯洛伐克、德國、法國混血的家庭,我們一直都是住在同一個地方,我在今天的QA裡也有提到,我們匈牙利人不會搬到斯洛伐克,斯洛伐克人也不會搬過來。那我就想說,如果我可以拍一個跟我們家族有關的紀錄片,就可以講述整個中歐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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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是20世紀奧匈帝國的軍官,當時奧匈帝國的國土非常大,他有一些支氣管的問題,所以他就希望說可以被轉調到海邊,但是因為一些官僚的問題,所以最後反而是把他調去了科希策(Košice)這個小鎮,在大陸的中央,離海非常非常遠。我祖母有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沒辦法去海邊,你至少可以去泳池」,這基本上就是我們中歐人的精神,同時也是我拍片的哲學,那就是要一直設法在逆勢中找到可以做的事情。沒辦法拍劇情片,那就拍紀錄片;沒辦法用這種膠卷,就用那種膠卷等等,總是有方法。我祖母講了這麼短的一句話,卻對我影響非常大,於是我就想說沒關係我可以拍,我就開始去研究不同的故事,我知道我可以拍一個跟這個泳池、我們小鎮裡的泳池有關的故事。

大家應該都知道嘛,有個希臘哲學家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撐起全世界」,所以我就想說,我有這個泳池,我就以這泳池當作支點。這個小鎮的人口非常非常少,大概就是25萬人而已,我就想說,有哪些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從泳池這邊看到我們的小鎮被轟炸?還有些人是被派到蘇聯的前線,可能在很年輕的時候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或是說他們回來了,卻受傷了,我有沒有可能找到這些人?我也會想要了解當地的猶太人,他們的命運又是如何?因為過去這些猶太人是不允許去游泳的,游泳池都會寫「狗與猶太人禁止進入」。在共產黨時代的時候,這個泳池經歷了些什麼?所以我特別做了一些研究,去問大家說在這段歷史的期間,你在這個游泳池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所以基本上同樣的做法,你也可以去拍一間餐廳,或者是拍一支足球隊等等,你可以用一個支點,去看它歷史上的改變,以及它怎麼影響了周遭人們的生活。

我就這樣蒐集了很多不錯的故事,但我必須要把它放在一個時間軸上面。當時我還不確定能不能拿得到資金,但我腦中已經浮現這部電影了,我就想說至少我可以寫下來,就算不能拍,我可以先把它寫下來。所以我先寫了一部紀錄片,寫說我希望觀眾用什麼樣的方式看到,把所有背景細節全部都寫下來。不是只寫人們說些什麼,還寫了我想像在畫面上會看到什麼,像是孩子跳水、年輕的女子在背景走來走去,或是大家在喝啤酒等等,我就像是寫了一篇尚未存在的電影的報導文學。接下來政權又轉移了,所以我就用這提案、得到了資金,資金不多,但我決定要買16mm膠卷,然後問我朋友,可不可以免費幫我做什麼,我可以提供我家免費的吃住等等,這就是我們拍片的方式。

這些資料和素材就變成了我的劇本,一切真的都必須要非常細心的準備和規劃。我會常常跟我的攝影師討論說,這個人要在什麼地方講話,要用什麼角度。我也會一直思考剪接的部分,我知道有我祖母的故事,也有她朋友的故事,她朋友在大戰中失去了她的丈夫,而我祖母救了我祖父。我知道我會把這些部分剪在一起,所以在拍攝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祖母應該要在畫面的右手邊,她的朋友則是在畫面的左手邊,這樣我就可以把他們放在一起,有個對照,變得有點像是在一起訪談的概念。

我們也會思考會不會有一些突發狀況,所以我們都會把想到的東西先寫下來。16mm膠卷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你一定得準備好,一卷大概可以拍十分鐘、一公尺大概是一塊錢,所以每次聽到那個捲動的聲音,你就會知道你花掉了一塊錢、兩塊錢、三塊錢。訪談的時候就必須非常專注,不僅是導演而已,還有你的攝影師、錄音師、整個團隊,因為他們都知道不可以搞砸,而這樣子的專注也總是會投射到主角身上。在很多大師課的時候其實也一樣,你可以感受得到觀眾跟你之間的互動,還有能量的轉移;訪談也是一樣,大家有興趣或是很專注的時候,你是可以感受到的,你可以感受到彼此的能量,他們的眼睛會有光芒。當然我們還是有遇到很多技術上的挑戰、很多問題,可是膠卷拍攝對我們的幫助真的很大。所以一方面我們在事前充分準備,一方面我們也希望鏡頭前的拍攝對象可以是自由的、有發揮的空間。我給大家看一個片段好了

(播放《66個季節》片段)

我們等一下會再播另外一個片段。基本上,這種所謂的「遊戲」對我來說非常有趣,一方面討論一些嚴肅的議題跟經歷,但另一方面因為其實我對祖母來說,我就是她的小孫子,所以小孫子可以問一些很笨很呆的問題也沒關係,所以那時候因為對象是我祖母,所以我不用擔心對方覺得我問的問題很蠢。

很多時候在對話過程中,訪談對象會為了要滿足你,刻意講出你想要聽的答案,但是身為紀錄片導演,我們會希望能突破這樣的心防,讓大家能夠坦誠的說出自己的故事。比如說有些人的故事,他可能覺得別人聽過一百遍了,或他其實已經講過一百遍了,那在這種情況,要如何讓他們說第101次的時候,還是在情感面有相同的感受,或是有情緒上的表達呢?我當時發展出遊戲的方式,我跟這些訪談對象玩一些遊戲,例如透過重演的方式讓他們說故事,接下來可以看看這個片段。

(播放《66個季節》片段)

她(祖母的朋友)說我沒有時間嫉妒,因為她的丈夫在他們結婚兩星期後就被徵召前往蘇聯前線了。我那時問她說,你丈夫什麼時候過世的,她說他沒死,他在官方記錄上是沒有過世的,沒有死亡記錄,他只是去前線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是在任務中失蹤了。她想說戰爭結束之後,丈夫也許就回來了,所以她從此沒有再婚,一直等他回來。我當時就想說要怎樣重現當時的美好時光,所以我們透過這個遊戲,讓她在游泳池的現場找找看,有沒有長得跟丈夫類似的人,那她就會說今天現場這些男性都不夠有男子氣概阿,但是我並沒有預期到她會選我們的攝影師啦。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在學校教書時也會強調,你要做好非常充分的準備,然後你會在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有意外的驚喜,這是我當時拍紀錄片時發展出的方法,那是非常愉快、好玩的夏天。

然後悲劇就發生了,有人通知我拍攝完成的15卷膠卷壞了,因為我的助理在操作時沒注意好,所以有些畫面上會出現一些光條等等。當時那個泳池每年只在六月到十月開放,只有夏季開放,所以那時已經要關了,就算我有錢買膠卷,也沒機會拍攝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辦呢,我就不管了,就先開始剪,我把這些素材拿給了像是文化部阿、其他的補助機構等等,跟他們說沒辦法,我現在的素材只有這些,看完之後他們反應非常好,會問說還需要更多錢嗎,於是我就拿到了不少錢,因此又拍了14天,拍到了接下來的片段。

(播放《66個季節》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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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剛講到的脈絡,大家應該看得懂吧,我就是隔了一年之後再回來,所以這個小孩子已經出生了,那個老人也走了,所以本來我的片名是叫做《老游泳池》、《舊游泳池》(Old Swimming Pool),但後來叫做《66個季節》,因為季節是不停流轉、一直往前走的,所以我們可以有66個季節、 67個季節,它就像是一個輪迴、一個迴圈一樣。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從原本的災難,化危機為轉機,要不是因為那15卷膠卷壞掉,我本來已經拍好了,我也不會有這個新的片段,所以後來我就想說還好我沒有開除當初把那個膠卷毀掉的助手。

另外,這部片當時其實是沒有人要發行的,我算是唯一的製片,我當初在提案的時候,別人都會說你要拍一堆老太太穿泳衣在游泳池的片,你是變態嗎?沒有別的觀眾喔?所以後來我就只能自己製作這部片。那一切都很巧,有一位影展的女士來跟我討論,後來她就協助我們這部片到很多不同的地方去放映,像是東京阿,甚至到了台灣,很多不同的國家。這真的是我一開始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的,當初大家都說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理解我們當地的這些文化,這是匈牙利斯洛伐克雙語的笑話,別的國家的人根本不懂啊,他們怎麼看得懂呢?但結果竟然可以,今天QA的時候,也有觀眾問我說你是怎麼辦到的,我覺得這部片的重點不只在於你看到或聽到什麼,那大概只是一半而已,重要的是你感受到那個能量,如果你可以把這個能量透過你的拍攝傳遞出來,像是我感受到被攝者的愛,例如我祖母、她的朋友等等,我希望大家透過這部紀錄片,也可以感受到這樣的愛,它就是以某種方式奏效了。

那又過了兩年後,這部片已經到很多地方放映,而且非常的成功,大家都問我那你下一部片要拍什麼?我是真的很迷戀歷史,所以我希望可以去拍一樣是跟歷史有關的紀錄片。我以前常常會跟我爸一起煮飯,煮的時候就會一起聊各種不同的東西,我就跟他講說,就算不當導演,或許我也可以當一個廚師,電影劇組裡的廚師,伙食、外燴廚師之類的。我爸就說外燴廚師有很大的責任,如果你飯沒煮好的話,可能會毀掉演員的心情,那你可能就會毀掉整部片,所以當時我們就討論下部片是不是可以拍跟這有關的主題,可能也要再找一些更深層的意義。

後來我們決定還是不要拍外燴好了,我想到的是軍隊裡面的廚師,他們怎麼改變歷史的。對我來說不只是去蒐集一些有趣的故事而已,我覺得很重要、需要思考的是,我們在人生中做的一切,我們要負擔多少的責任。就像我選擇不同的片去不同的影展,可能會因此影響到不同的人和他們的思維;今天即便你只是軍隊裡的一位駕駛,你也很重要,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重要,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很有趣的切點。

後來我提案的時候,我說我想要拍一個跟食物還有歷史有關的片,就得到跟《66個季節》不一樣的反應,大家都說好啊好啊趕快去拍,他們都說這個絕對會大賣,講食物、講歷史、講戰爭,這個一定都會大賣。我就說好,我們一樣要再準備一個劇本,這又回到我拍片時的一個重點,拍攝本身其實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最重要的工作是在水面下的,就是你要去做研究、做準備。拍這部軍廚的紀錄片的時候,我當然要先想一下,我可能可以去莫三比克、去越南、去智利,但我後來想說我要設定一個範圍,這範圍就是我必須要了解當地文化裡的幽默。因為我自己本身來自中歐,我會說匈牙利語、斯洛伐克語、捷克語,我也稍微了解巴爾幹半島的一些文化,加上我們以前有被俄羅斯佔領過,所以我也懂一些俄羅斯文,我還會講一點德文,所以我基本上就是維持在這些地理範圍內。我也讓時間軸盡量是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 ,大家都還比較記得這些戰爭。

當然我沒辦法自己去做研究,所以我也要去邀請不同的朋友,這點非常重要,我去了不同影展、認識不同的人、建立人脈。我都會跟他們說,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合作下一部片,我知道我們會到同一個影展,所以我們可能都喜歡類似的片、我們有類似的幽默感。我覺得身為影人這點非常重要,你就是要去參加不同的派對、建立不同的人脈,真的很重要,我就這樣蒐集到了不同的研究人員、不同的主題。舉例來說,我想要找德國、俄羅斯等等的廚師,也想要了解戰後東德、西德廚師之間的差異等等,所以我蒐集了至少160個不同的故事,很棒的是因為歐盟也有提供資金,我因此有機會親自跟這160個不同的人或團體碰面,去了解他們的故事。那其中有一個人很無聊,但其他159個我都覺得非常有趣,我就得去想要怎麼選擇,一百多個要怎麼選?對我來說,關鍵就在於他個人的態度:在人生重大時刻的時候,這個人是如何應對的,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但我也不覺得這是非黑即白的。有個廚師他一切都聽從指令,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做,指令是什麼、命令是什麼,他就照做;有個廚師他是反政府主義者;還有一位是和平主義者,他說「我加入軍隊就是為了要去扯軍隊的後腿」;還有個廚師說,你在人生中,有時必須要捍衛你的國家,必須要拿起槍桿子上戰場;也有廚師說「有天我在幫革命軍煮飯,隔天我就幫反革命軍煮飯了」,他就說「我就是為了要活下來,幫誰煮飯不是重點」。我就是希望有這樣寬廣的範圍、涵括不同的種類,我不想變成道德上的獨裁者,好像一定要給觀眾看什麼,然後觀眾必須怎麼想。我希望能全部呈現、盡可能的呈現給觀眾,讓大家有機會和其中任何一個人產生連結,你可能會覺得「我其實就是這樣」、「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我也會有這樣子的反應」等等。

所以我就選了其中幾組,一開始我沒有直接拍攝,我想再跟他們見一次面,那第二次見面的時候,真的超級重要,因為第一次見面是講一些比較技術面的東西,他們在哪服役之類的,沒提到太多情緒,但你回頭跟他們談第二次的時候,有時你得飛一千多公里去找他們,其實也有點像是朋友了嘛,對他們來說,你現在不是隨便一個記者來問問題而已,他們會更願意跟你掏心掏肺的分享,我會說我很好奇你當下的感受是什麼,他們就會講很多,一些你原本可能根本拍不到的東西,講到很多情緒、味道,我會問他,你可不可以描述一下那個咖啡的氣味?能不能描述一下坦克車裡的湯是什麼味道?他們在思考、在想這些富含情緒的內容的時候,他們的心思就回到了過往,所以重點已經不是在於事實,而是情緒。後來我就把劇本準備好,又去拜訪他們第三次,也一樣是沒有帶攝影機,因為我想要玩嘛,你今天是個孫子的話,當然可以直接跟你祖母玩,拍片就像玩遊戲一樣,可是你跟陌生人當然沒辦法,所以我們還是要討論一下說我們待會要怎麼進行、之後要怎麼拍攝,不能直接開始拍,要稍微引導他們,讓他們成為夥伴。

經過了三次,當然也已經花了很多錢在做研究,總算要開始拍攝了。我們一樣是用16mm的膠卷,接下來這個片段,就是我們怎麼跟他們像是在玩遊戲一樣,有時候他們會準備好要怎麼回答,但這是我故意挑他們沒有準備好的時候。

(播放《烹煮歷史》片段)

這又是一次在充分準備之下獲得的驚喜,我們做了各種不同研究後,知道德國烘焙師非常喜歡自己的麵包,都會說德國麵包是全世界最好的,所以我原本以為這位俄羅斯的女士會說,俄羅斯的麵包最棒,但這位女士反而說「麵包就是麵包,沒有國籍之分」。這些意想不到的驚喜,就是我為什麼喜歡拍紀錄片的原因,這是拍劇情片永遠無法遇到的美麗意外。我們總會有一些想像,但永遠都有超乎想像的驚喜。那在這個片段中,各位可以看到有不同的運鏡方式,跟上一部片非常的不同,在《66個季節》,我們在泳池拍攝,那邊總有一些小孩、美女、各種不同的人在背後跑來跑去,總有一些不在我們控制範圍的東西,所以我們基本上是手持攝影,用比較簡便、容易移動的方式,也試圖讓你覺得好像真的在游泳池裡面,有很多移動、動作。但《烹煮歷史》就不同了,因為他們就像是劇場裡的演員,廚房就是他們的劇場,每個人都對於準備料理非常講究,我們不想要打擾他們,所以我們需要穩定的拍攝,很多時候是用三腳架,有時會用Steadycam,就是讓他們扮演他的角色、做他們的料理工作,我們就聽他們講故事,那可能不是從心底說出來,而是從肚子深處說出來的故事。

那在視覺或畫面上,我們也會盡可能的準備好,但有時當然會有一些失誤,有些失誤反而讓我們有更多的驚喜發生。

(播放《烹煮歷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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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廚師描述的是1960年潛水艇沉沒的事故,因為他是倖存者,接受過很多媒體的訪問,所以我當時想的是,要怎麼用比較不一樣的方式來說這個故事。他當時住在一座島上,這個地方也有德國海軍的基地,我們就邀請他在海邊煮東西,那時候正在漲潮,所以後來就是各位剛才看到的畫面。我們其實是一次拍完的,因為你必須要在某個時間點開始,才有足夠時間讓那個潮水慢慢的漲上來,所以基本上很難再拍第二次,否則又要等8個小時、等到退潮後再拍一次。之後我們就去這個海軍學校拍攝,我們本來想要拍他炸豬排的樣子,就是一般炸豬排的樣子,但當時現場有位負責我們拍攝的德軍公關人員,他就說他可以受訪,但是不能在這邊煮東西,因為這位廚師沒有經過醫生的特別檢查,確定過他沒有任何傳染病。我說可是我們拍完沒有要吃啊,只是要拍他做料理的樣子,但總之那位公關人員就說不行,規定就是這樣,沒有檢查證明就不能做。我們花了4個小時在現場打光、布置場景,然後準備好後才跟我們說不能拍,那怎麼辦呢,那就只好拍隱形豬排了。你當然會想說蛤你瘋了嗎,這樣做你會被製片開除吧,沒關係,因為我自己就是製片啦,所以不會開除自己。當時我的確覺得很尷尬,覺得完了,但最後最後,他拿了這個空盤子跟我們說「這就是給我隱形船員們的隱形豬排,他們從未被埋葬,因為他們從未被找到」。這個故事他其實說了好多遍,但這是從來沒有說過的方式,所以對我來說這是意外的驚喜,因為德軍不准拍料理,才出現了這樣的隱形豬排。我們一樣做了很多研究、準備要怎樣拍攝,怎麼在這個非常開放的廚房裡炸豬排,卻發生了意外,造就了這個美好的、特別的畫面。感謝那個夏天,有這樣一位有趣德軍公關人員的要求。

絲絨恐怖分子》的情況其實也類似,研究、準備、拍攝,所以我就不贅述了。但我接下來拍了我的第一部劇情片,其實一開始我也沒有打算要拍劇情片,是要拍紀錄片。我們本來是要去烏克蘭敖德薩的男子監獄拍攝,當時的主角是書信審查員,因為監獄的每一封書信要送出去之前,都要經過監獄的審查才能送出去,所有的受刑人其實都知道他們的書信會經過審查,所以他們都知道什麼能寫、什麼不能寫,就會寫給自己的愛人、孩子,或是親人等等。這位書信審查官是個女孩子,她會看這些男性受刑人寫的信,我當時就問她說,你長得這麼漂亮,現在已經40歲了,為什麼還單身呢?她就跟我說「因為我已經看過太多老套又噁心的情書了,這些信裡面每次都寫說『你的眼睛很漂亮』、『你跟別人與眾不同』等等,我現在看到有人講這種話我都想吐」,我就覺得,她很適合做我們的主角。但我後來在男子監獄拍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完全行不通,因為男子監獄裡面當然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是這些男性受刑人,他們寫的信通常都很無聊,但一旦他們有想追求的對象的時候,就會突然變成大情聖,寫各種文情並茂的信,可是如果這些男性受刑人每個人的習慣都是如此、寫的信都千篇一律的話,好像就沒有這麼吸引人;然後這些女性審查官,看了信也沒有任何感覺,這種情況下,這些信件就沒有創造出任何火花。另外在這樣的監獄環境中,他們當然知道有階層嘛,當我跟他們說我是導演的時候,我跟這些男性受刑人說各種指令的時候,他們基本上就是服從,因為他們已經很習慣服從了,但如果我想要跟他們打成一片的時候,情況好像又很尷尬,我找不到跟男性受刑人之間建立關係的方式。

後來我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我決定不要在男子監獄拍了,在男子監獄旁邊,還有另外一座女子監獄,這些女性受刑人可以在獄中扶養孩子,當時我們的主要被攝者、這位女性審查官,她同時在男子監獄跟女子監獄工作。我們就決定把拍攝場景移到女子監獄,然後先暫停拍攝兩年,開始進行女子監獄的研究。研究後發現,女性受刑人的孩子在監獄裡出生後,可以跟她們一起待在監獄裡直到孩子三歲,一旦孩子滿三歲,就得送回他們的原生家庭,就是這位女性受刑人的家人,但有時這些受刑人可能就跟原生家庭關係不睦,或是已經斷絕往來了,那孩子就得送去孤兒院,或是這些受刑人要想辦法獲得假釋,或提早釋放,有時法官看到你有小孩,可能會提早批准你的假釋,但有時也不是這樣。我想說這可能是不錯的主題,可以在這監獄拍個三年,那我一樣就開始做研究,後來發現好像不太可能做成紀錄片,因為這些受刑人不大敢在鏡頭前透露她們的情緒,會怕影響到釋放的批准,因為那邊的受刑人大部分是因為嫉妒或其他原因殺了別人,可能是殺了情婦或是她們的先生,所以我想說好,那我們就把它拍成虛構的劇情片好了,我可以當導演、當編劇,你們可以改名字,這樣想說什麼都可以,甚至也可以說喔那是導演叫我這樣講的。所以我們就用這種劇情片、虛構的框架,來掩蓋我們其實在拍紀錄片的事實,我們甚至還找了女演員來當女主角,我們找了一位很有名的演員來拍……大概40秒。突然間 獄警的態度就改變了,原本說要拍紀錄片的時候,她們都會想辦法把一切呈現得比較好,但如果說是要拍劇情片,她就會說阿這樣不夠真實,必須變得更強悍、更粗暴,必須這樣對待受刑人才可以。

紀錄片的背景對我拍攝這部劇情片有很大的幫助,《服刑母親》英文片名是107 Mothers,因為我遇到了107位當母親的受刑人,我蒐集了她們每個人的故事,擷取了每一位的一個動作、一句話或是故事的一個片段,全部拼湊起來、放到影片裡,再請她們演出來。有時候她們其實就是在演自己,有時候我可能會請A去演B,請C再去演A等等,因為她們彼此也都認識,所以其實都可以演得很好,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那在影片最一開始的段落,我花了十天拍攝面談,其實也算是很自然的過程,因為我們的主角就是一位審查員,也是一位心理醫師,所以她本來就會跟大家面談,她有幾個主要的問題,我就讓她、而不是導演我本人,去問這些受刑人,那就是下面的這個片段。

(播放《服刑母親》片段)

基本上就是以這些故事為基礎,我請女演員跟我一起花了十天,在很小的房間裡面放了一個很大的螢幕,想辦法去聽、去吸收這一切,然後再去重新形塑這些故事,運用在不同的情境。我再放另一個很短的片段,讓大家看看我在講什麼。

(播放《服刑母親》片段)

好我有個小問題,大家覺得哪一個是演員?這兩個人誰是演員?這個在講話的人嘛對不對?沒有喔,她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另外一位才是演員。這部片的秘密就是演員其實都不太講話,因為即便是很棒的演員,她畢竟沒有犯過這個罪,如果你仔細把她跟那個真正的情緒放在一起看的話,你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所以我們就是把演員當成紀錄片裡的催化劑,像前面那個開頭的片段也是,由演員去問問題,讓這些真實的受刑人可以回答。透過這種拼貼的方式,拍出一部我覺得很強而有力的一部片。

我知道我已經超時了,不好意思,我們現在可能沒時間讓大家提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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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材
我們先感謝Peter。我覺得你這部片一定要來台灣放映,真的非常感謝你的分享,我們還是可以延長個十分鐘,開放兩個提問好了。有想問問題的話都可以舉手。好,後面那位。

Q1
你的作品有的是紀錄片,有的是有演員加入,我想要問的是,(《服刑母親》)演員問的問題都只是你提供的嗎?還是演員也會自然的提出自己的問題?因為你沒有辦法自己直接問,你會怎麼掌控那個面談過程?

彼得.克雷克斯
她們確實都會把問題先寫下來,因為我總是會在拍攝前花很多時間讓她們清楚了解主題是什麼,也讓她們有時間可以準備,所以那其實會結合我自己想要問的問題,跟她們後來想到的問題。

林木材
那最後一個問題有人要問嗎?那我自己問好了。對我來說,你的創作方式很像是與真實玩遊戲,你有因此被批評嗎?因為有些人會說真實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一個事實,但你像是在跟它玩,讓真實有更多可能性。你對此有什麼樣的想法?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你創作生涯中最喜歡的是哪一部作品?

彼得.克雷克斯
我拍第一部片的時候有同時在電視台工作,畢竟拍片當然會有一些財務壓力嘛,當時我覺得拍那種單純觀察型的片其實滿難的,例如餐廳裡有個廚師,你就跟他說你假裝我們都不在這,但你旁邊就是有麥克風、有攝影機,現實就不是這樣,你也不是沒有在跟他互動,所以對我來說,比較公平的做法就是我跟他們玩耍、互動,我也總是會說,這不是紀錄片(documentary film),這是「documental film」,我給觀眾看的不是鏡頭前拍到了什麼,而是我腦中的東西。但我也很欣賞一些觀察型紀錄片的作品,我想每位導演都有自己的風格,我也都會跟我的學生說,你們不要只是模仿我的做法,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方法,你們也要找到一個適合你們自己的方式。

那我最喜歡哪部片呢?當然是《66個季節》,因為那是再也無法重現的時刻了。

林木材
對,畢竟是你的第一部片,初戀嘛。時間也差不多了,大家再掌聲謝謝一下Peter。Peter真的是我最喜歡的影人之一,真的很高興可以邀請你來到現場,也感謝今天的兩位口譯,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