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屆TIDF「台灣切片」單元訪談 ── Mayaw Biho

請談談您是怎麼開始紀錄片拍攝的?
國、高中的時候,我爸爸有台Konica傻瓜相機,每次底片還有剩,就被我偷拿來拍,這樣漸漸對影像、對「美」蠻有感覺。高中畢業後去做婚紗助理,後來當兵的時候考上海軍照相隊,做外賓的隨行側拍,才發現世界很大。
 
讀大一的時候,覺得拍劇情片要分工,要好多人,器材設備要好多錢,但拍紀錄片只需要一個人。齊隆壬老師跟我說:「為什麼不講部落的故事?為什麼不用阿美族的歌來放在影片裡?為什麼不用阿美族的名字?」我就開始拍身邊的故事、拍我的偶像Lekal Makor,這裡面有很多故事,拍原住民就很適合用紀綠片來表達,可以自己掌握、自己講。拍出來都會被鼓勵、得獎啊,所以就一直做。
 
 
1990年代中期因為數位攝影的興起,開始有一批原住民導演投入紀錄片工作,您當下有發現這件事嗎?有看過其他原住民導演的作品嗎?
沒有,很少很少。那時候有去上紀錄片的課,老師有講國外紀錄片的狀況,但沒有針對原住民。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雖然不知道,自己創作就盡量做一些不一樣的。我去跟政府申請經費,去拍片罵政府,還是有評審頒獎給我,去國外也得獎。如果沒有得獎,這件事情就消失掉了。
 
過去原住民都是被安排、被決定、被拍攝,而且你看從吳鳳的那時候開始講,都是錯置、被嘲笑、被戲弄。1995至2000年這時候,原住民和政府才開始有某種意識要做這件事情,大概有人從其他地方帶回來這些新的概念與想像,原住民應該自己拿起攝影機。所以這個時期是第一次、第一個時間點原住民拿攝影機來拍自己、說自己的故事。
 
其他的導演我都是後來才認識的。像我辦阿美影展(2001),喇外那時候有《新樂園》。我做土地議題,比令也拍土地議題,我們就被一起討論。台灣圈子太小了,所以彼此就會互相來往。原住民人又更少,彼此互相就是必然,力量比較大就比較能滾動。
 
 
對於 「誰能拍原住民」,您有什麼想法?
很多人說一定要限原住民身分,我覺得不見得,我不排斥非原住民來拍,他們很多拍得很好,但錯誤的刻板印象大部分都是非原住民拍的;相對地,原住民也會拍出錯誤的刻板印象,跟身分沒有關係。
 
原住民為什麼會拍錯?因為老師教錯,所以那個態度是比較重要的。態度是怎麼產生?好跟不好誰來做決定?要怎麼評斷?不難,一點都不難,都會越來越進步,這個美好的標準是一直在前進的,是可以改變的。像我們辦阿美影展,為什麼有日本導演?因為我認為他的觀點與阿美族是相近的。百分之多少叫相近?不是多跟少的問題,而是從講話內容,可以好好討論,慢慢地就會不是比量、比數字、比拳頭。
 
 
請談一下《我們的名字叫春日》(1997),我們很想知道地瓜歌是怎麼來的?
我可能20年沒看《我們的名字叫春日》了,片子有夠兩光、低級,但影片內在精神不是好笑的,有很多批判。過去我們的身體就是服務別人,我們的軍人以前守護日本、後來守護中國、也守護中華民國,可是沒有守護我們的部落、土地、森林、獵物。阿美影展時有一個大哥發言:「不好意思,我就是影片裡講的傭兵。」我就釋懷了,因為透過影片,達到某種和解。地瓜歌是好玩的即興創作,大家覺得很順,就一直唱下去。
 
 
《天堂小孩》(1997)跟您的其他作品很不同,請談談影片是怎麼形成的?
橋上的人的觀點,會說原住民就是懶惰,房子被拆了也不會傷心,還在那邊玩、鬧、喝酒幹麼的。我就想說從橋底下,拍一個不同的角度。這個片子花了兩年,去到現場,大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就拍小孩子的感受。那時候我沒有攝影機,偶爾就去拍相片。
 
這議題還蠻複雜的,法律我也不懂,言詞我也不大會表達,但就是不舒服啊!所以當我聽到胡德夫的〈不不歌〉,就覺得「哇,太好了!」,想要用以歌當主體來完成《天堂小孩》。老師們一直鼓勵我,雖然形式內容都比較天真,但有原創性。我常常用這部片去跟想創作的學生說:「能拍得比我差的舉手?我這樣就得獎,你一定可以比我更好。」
 
 
Lekal Makor在《如是生活 如是Pangcah》(1998)裡非常迷人,有很多生活哲學,他對部落與您的影響是什麼?
他影響我的一生,我的主體性是他教我的。他學歷不高,但很清楚什麼是文化主體性,而且是透過身體力行每一個動作,每件事親身去教,讓我理解Pangcah的根。我的母語不行,但他沒有責備我,只要他安靜坐在那裡,對周邊的年輕人就有力量。
 
Ilisin祭典連續幾年都下雨,他跟年輕人說:「對不起,你們請假很多天回來,一定是我們這代沒做好,上天才沒有給我們好天氣。」他一生都在想如何傳承,害怕美好的祭典儀式斷掉,每天在傳統跟現代之間做決定,如何保有傳統,又可以在現代前進。他一定不知道什麼是紀錄片,但他說:「要我唱歌、講故事、跳舞都可以,目的要讓未來的孩子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但是我是要進棺材的人,你不要那麼久才來看我。」
 
 
這麼久沒拍片了,現在還會想繼續拍嗎?
我這八年沒有拍片,都在處理公共議題或募款。我有很多影片的想法,但如果我去拍片,阿美族語學校跟公共議題就沒有辦法繼續,我想把拍片交給年輕人、專業者,我們去做更多更難的事。
 
台灣的多元都是口號,什麼都要融合,我們是少數人,就會被融掉,融成你們、融成別人。有沒有尊重?可不可以各自成形?原住民在這裡住最久,卻沒有自信心,一直被殖民,一直學別人,在教育裡挫敗,因為我們是學我們不會的東西。
 
這兩年我一定會完成一部二十年前就開始拍的影片,我們部落有一年乾旱舉行祈雨儀式,因為內容的關係,我想等時間久一點再放。我雖然離開媒體,但做教育的事情,也可以影響部落,對很多原住民、非原住民都可以造成影響。我不回頭看,只往前走,做過就往前。我做事情都失敗,進體制改革失敗,選舉也失敗,但因為我失敗那麼多次,知道怎樣不要再犯錯,我們會離美好越來越近,只是還沒到而已。
 
 
日期:2020年5月7日
地點:北投
訪問與整理:端木芸珊、史婉萱、黃靖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