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明烏短片輯」映後座談

時間：2025.05.19 MON 20:00
地點：海馬迴 光畫館
主持人：鍾佩樺
出席影人：導演 拉明烏 Lamin Oo
口譯：胡家璇
攝影：翁皓怡

※因緬甸電影法修法，緬甸影人於海外放映作品更受限制與審查，為尊重與保護創作者，本文內容請讀者不要轉載至臉書。

主持人
很高興大家來今天觀賞這三部拉明早期創作的短片《家庭作業》、《特別的人》、《平和大地》，那想先請拉明簡單介紹一下自己，也跟觀眾聊聊，因為你的求學背景其實並不是電影相關，是怎麼開始接觸到紀錄片創作的？

拉明烏
謝謝各位今年來這邊看片，這些作品都是我非常久以前，大約十年前拍的作品，所以我覺得自己好老，但是我依然很高興今天有這個機會放映給大家看。我在緬甸長大，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獨裁政權統治的狀態下，時間非常長，所以從小的夢想就是我要離開這個國家，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我很清楚記得我拿到美國的簽證時，我媽媽跟我說：「這是你的機票，出去吧！」，然後我就去美國唸書了。但其實離鄉背井對我來說也是個很創傷的經驗，因為我錯過了許多國內的大事，比如說2007年有許多僧侶上街抗議，那時候我不在，人在美國；2008年的氣旋納吉斯，我也不在；2012年我們第一次的民主大選，我父親也有參選，但我也不在。2013年，我在美國有一些感情上的挫折，覺得是該回國的時候了。後來我回國之後就跟許多兒時好友重新連絡上，他們正在拍紀錄片，我發現紀錄片給我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在緬甸各地旅遊，畢竟我七年不在，藉由這個機會我可以跟許多緬甸的人再次接觸、再次聯繫。

主持人
那剛剛我們看的三部短片，即使是最後一部《平和大地》展現出一個龐大的議題，都還是能看得出來創作者對於被攝者都有很濃厚的興趣。這三部片也都是很好的某種人物側寫，所以是否可以請拉明談一下，這三部片拉明是怎麼結識到被攝者，那又是什麼樣的特質，讓你覺得必須要以他們作為主角，拍攝這三部作品。

拉明烏
這三部片算是我的創作生涯的開端，片中的每個人都非常重要。那我最早拍的是《家庭作業》，片中其實是我的姊姊跟外甥女，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怎麼拍紀錄片，也從來沒有製作過電影，當時我的導師跟我說，你就從你認識的人開始拍起。2013我從美國回來之後，我和姊姊、姊夫還有外甥女一起住，所以每天傍晚我就看著他們在客廳一起做功課、聊天。這部片對我來說非常特別，因為他給我一個重新跟家人連結的機會，畢竟我離開那麼久。但其實我的姊姊是個非常害羞的人，我媽說以前小時候連要幫她拍照都要哄騙她，所以她能夠在鏡頭前這麼自然講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那我也很榮幸能夠捕捉到一個家庭這麼親密的時刻。

在我談《特別的人》之前，我想要提一下，在拍攝完成《家庭作業》之後，我的姊夫也正好回國，我想特別強調這個時間點，因為2013到1015年一段相對光明有希望的時代，所有很多人選擇在那個時候回國，那像我也是在那個時候選擇回到緬甸。所以很多的移工都是在那段時間選擇回到緬甸，但是在2021年政變之後，像現在2025年大家看到的是相反的現象，大家都選擇離開。

《特別的人》是我在2015年拍的，那個時候很多外國記者來到緬甸報導這裡的故事，但每次他們的報導都是從政治的角度切入。當時我幫很多記者翻譯，其中一位記者想側重報導過去的童兵，也就是小朋友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去從軍，這是個非常沉重的主題。剛好其中一位被攝者在魚市場工作，所以我們就發現了這個在魚市場穿著切爾西球衣、很特別的人。那一開始在緬甸拍紀錄片時我有刻意不要拍很政治性的主題，我想要拍一些輕鬆有趣的主題，因為大部分跟緬甸有關的紀錄片不是很悲傷就是談壓迫、艱苦的人民。我看到有一個人這麼特別，我就想說要把這樣的情況發到網路上，有天我就決定去見他，他也很大方地跟我說：「那你明天來拍我吧！」，然後我隔天去一天就拍完了。

那對我來說今天也非常的特別，因為很難得可以看到這三部作品一起放映，在這三部片當中，《平和大地》最政治性的，那也是唯一一部我們有因為這樣而賺到一點錢的。因為這部片的資金是來自國際勞工組織（ILO）的資助，那作為電影工作者，我們就是這樣有時候拍一拍委託案，因為委託案是有錢拿的，但其他時間我們就拍自己喜歡的短片。所以能夠在同一個影展，同一時間看到這三部片一起放，我覺得是非常獨一無二的機緣。因為通常《平和大地》都是在一些人權影展放，那另外兩部片可能是在藝術影展，同時是比較輕鬆的主題。不過這三部片的拍攝，對我來說彼此之間是息息相關的。

那在最後《平和大地》那部片裡面的那四位農民，我覺得他們真的非常的勇敢，因為他們在被土地被政府徵收，在反抗政府的時候，其實是在緬甸的民主轉型之前，所以他們這種反抗行動其實是可能會帶來可怕的後果。像我第一次參與抗爭抗議，其實是在2021年，可是那時候是人人都上街抗爭，但他們在反抗的時候，就只有他們，所以他們真的非常有勇氣。我們在那個村莊取材的時候，其實訪問了很多人，最終也只有他們四位勇敢的願意在鏡頭前面說話，所以我能夠報導他們的故事我真的覺得很榮幸。

主持人
那我想我們今天的時間也蠻有限的，我們現在就先開放觀眾提問。但在此之前也想有個小提醒，希望今天的座談有拍照或是錄影，都希望大家不要發布在臉書上面，因為現在緬甸的審查問題嚴峻，為了保護影人就盡量特別注意。

Q1
我想要問兩個問題，第一個是關於《平和大地》，我想要了解一下你們背後攝影團隊的一些故事，那第二個問題是關於緬甸的足球文化怎麼樣？因為我想應該跟台灣非常不同，台灣人喜歡看棒球，所以我們可能比較不了解英超裡面的那些細節。

拉明烏
我非常高興，能夠回答這個關於拍攝團隊的問題，大家如果仔細去看，後面那些演職員表，其實三部片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一樣的，我的製作團隊都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那大家可以看到在《家庭作業》跟《特別的人》裡面我們有兩位攝影師都是一樣的，《平和大地》的另一位共同導演也同時擔任前面兩部片的製片。我跟這群好朋友從2003年就認識了，小時候曾經一起玩樂團，所以合作起來其實非常輕鬆。因為我們有很類似的目標，就是我們希望拍自己也想看的片、自己也相信的電影。

在我的團隊當中其實我是最資淺的，其他人都是我的老師，我是邊做邊學。因為我以前學的是哲學，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人生要幹麼，以前也從來沒有從事過電影，當我開始從事電影製作、去拍攝的時候，一開始我是負責放三腳架。如果我們去咖啡廳的泡茶，我基本上就是負責倒茶的那一個，所以我就是這樣慢慢學，所以我的團隊其實也就是我的老師。那在《平和大地》裡面的其中一位攝影師裴貌山（Pe Maung Same），他其實是緬甸紀錄片的先驅，他早在軍政府獨裁統治的時期就開始拍攝紀錄片，攝影資歷非常久。

主持人
這位攝影師裴貌山（Pe Maung Same）就是我們明天要放映的《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共同導演之一。

拉明烏
我們在團隊當中彼此學習，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像剛剛提到的那位裴貌山（Pe Maung Same），他不僅在緬甸的紀錄片當中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也是我非常重要的老師，我們之間有點像非常深厚的兄弟之情這樣。

第二個問題，沒錯，緬甸人非常瘋足球，那每個人都有自己支持的球隊，如果你去比如說咖啡廳或是茶館，是大家會一起看球賽，然後一起很激烈的加油，那我們最喜歡看的就是英超，的比賽那因為每個人支持的團隊不同隊伍不同，比如說我的製片林孫烏（Lin Sun Oo）是曼聯（Manchester United）的粉絲，我則是切爾西（Chelsea）的粉絲，所以我們常常就是彼此互相叫囂啊然後講一些屁話，這算是一種足球文化。

主持人
那剛好這位觀眾提問，然後也帶到了這個攝影師的角色，那我也很想要就是趁勢問一下，因為其實不管是這三部短片或是前兩天在全美看到《十年緬甸》及《陌生成家》，其實攝影的表現都讓人印象很深刻。那尤其是如果考慮到有的時候，這個空間非常的狹小，或者是比如說像魚市場，他可能是很混亂的環境，但是好像不管是構圖或者是攝影機的運動上面，這幾部片都有很傑出的表現。所以也很想要了解一下，通常你們在拍攝現場會做什麼樣的準備，那對於攝影有什麼樣的思考？

拉明烏
那我非常幸運，我能夠跟非常有才華的攝影師合作，大家看到《家庭作業》雖然是在一個小客廳拍的，可是其實在場有兩位攝影師，那這兩位攝影師，他們的風格、品味都非常不同，一個專門喜歡捕捉動作那種不同有次序的動作；另外一個喜歡捕捉靜態詩意的畫面。所以雖然在一個小房子裡，我們還是會兩個攝影師用兩種非常不同的運鏡方式。那像在魚市場也是，你可以看到他們會互相踢那個裝魚的籃子，然後又有一些比較靜態的畫面。這兩種不同的風格是兩個攝影師拍出來的，那因為他們有非常不同的專長，也不會互相搶鏡頭，我覺得他們互補得很好，所以我想作為導演我非常幸運，能夠同時跟有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的攝影師合作，然後做出一個非常完整的作品。

主持人
那我們看現場還有沒有觀眾有其他問題？

Q2
首先，我想要給導演一些，就是關於看這幾部片的回饋。就是第一個是說，因為剛剛有提到政治這個事情嘛，但是就我只是想說，政治好像因為他可能不一定是一個特定的主題；政治這件事情，就算導演是用比較幽默比較開心的手法來呈現，那個幽默的角度或是某種純粹的狀態，還是可以讓它更多想像空間、背後有一些真實的東西是能夠在這個過程被提煉出來，我覺得這很厲害，而且是在導演的作品裡面有被看到的。像是《家庭作業》，這部片裡面其實就顯示出跨國勞動底下，爸爸跟小孩之間的關係變化。第二部片《特別的人》，裡面是雖然在講足球粉絲之間的對立，但是其實有一種老闆跟跟他底下的勞工之間的那個微妙的張力，這些東西都有在導演的手法裡面被很巧妙的帶出來，這些東西不能說他沒有政治性，只是他的政治性是在這裡面，我覺得這是導演很厲害的地方。

那就是回到我想要問的，問題就是說因為像昨天看到的《陌生成家》，然後還有今天《特別的人》和《家庭作業》，這幾部作品我發現導演有一種呈現的傾向是，導演的作品會去看見人跟人在某個人已經定下來的狀態裡面，回顧說這個狀態如何形成，所以我們會看到的東西，其實是在對話中看到人物跟人物之間，他們有一種對峙的感覺，有對抗、拉鋸，然後這個拉鋸其實會帶來某種特別有生命力的樣子。不過有趣的是這件事情就是這個東西在《平和大地》反而是相對沒有的，然後剛剛導演說這是被委託製作的作品，不曉得是否跟這有關係？以及這種用人跟人的對峙跟對話來去帶出故事，這是導演的考量還是剪接的考量？因為我們在作品裡面其實聽不到導演去發問，所以會有點好奇。

拉明烏
首先先謝謝你的回饋，我很高興，你看我的作品能夠看得這麼細想的這麼深，那我就回應一下在《平和大地》裡面，其實確實是有一股張力的，這股張力是在農民跟一股我們看不見的力量之間，那個力量就是來自壓迫的那群人。其實在拍攝現場是看得到有軍人的，他們那時候正在跟國際勞工組織一起合作，要歸還土地給農民，但我覺得很悲哀的是，他們雖然是有著武器的軍人，但他們不敢鏡頭前面講話，他們覺得很恐懼，怕他們在鏡頭前面說了什麼會被上級懲罰。

Q3
這個，我是覺得那個《平和大地》可以反映緬甸人民的心聲，因為我在YouTube是看到說很多那個他們有所謂華族，他們有一些去年還前年，那個三兄弟聯盟在打政府軍的時候，它們都會講說每一天的狀況是怎樣。但是他這個紀錄片好是好在說，他有訪問一些農民被壓迫，所以其實他們緬甸歷史就是以前英國放棄統治以前，那個翁山將軍有去參與彬龍會議，說我們七個邦跟緬族就是先各自獨立。可是後來軍方就是變成我大緬族主義，不要其他人，所以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分離的邦。為什麼今天緬甸整個國家很分裂，這個也是很大的問題。所以我是覺得說，其實這個這個片子好，但是應該還要再多推廣出去國際影展，人家會比較曉得你們緬甸的現況，看有沒有辦法透過別的外力去把軍政府推翻，然後整個國家就算各邦分別自由，但是每個邦都是獨立的個體，是維護民主、恢復經濟，緬甸才能有比較好的未來。

主持人
也謝謝這位觀眾，其實也點出了緬甸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多種族這件事情，然後在不同的地區，其實不同的族群，彼此之間有非常多的衝突。那我們也希望TIDF有更多機會把這些片子把它帶到更多地方，也謝謝你的回饋，也更肯定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專題，有它的意義存在。

拉明烏
我想補充一點，像《平和大地》裡面，軍政府要求大家種痲瘋樹是可以作為生質燃料的，那其實我小時候我就知道軍政府在強迫人民種植，這個對我們來說這根本就是一個國家級的笑話。因為根本不可能從這樣的作物裡面去提煉出生質燃油，只有在偏遠地區會用這個植物來做那個籬笆。所以大家知道獨裁政府可以有多荒謬，他們可以不需要任何的事實、任何的理由就叫人做任何事情。問題是他們這樣的統治，卻對人民造成很大的衝擊，我們現在有點像是回到以前那個很落魄的時代。

Q4
在提問之前，我想先稍微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目前讀電影相關相關科系的學生，最近也聽了很多講座、看了很多外國的實驗片，但我的這些片跟我學校的同學所做出來的片有很大的不同，於是我很直覺地想到說，跟學習的環境或者是跟哪個老師學習有很大的關係。所以說除去技術上的學習之外，如果導演你是老師或者是講師的話，你最想帶給自己的學生什麼樣的東西，像是你的左右銘，或者是你的生中一直奉行的準則。

拉明烏
那有一件我從老師身上學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覺得我會傳給願意聽我講話的人，就是要不斷嘗試說故事、要創造故事。故事永遠是最優先、最重要的，不論是導演、演員或是各種畫面的存在，都是為了支持故事。所以不論我在製作、訪談、捕捉任何畫面，或是我在剪輯時，我腦中想的都是要怎麼樣去說這個故事。不論你要講虛構的故事，或是比較實驗性的故事都一樣，一定要知道在演員跟導演之上的就是故事本身，因為觀眾是因為故事而有共鳴。

主持人
感謝你的提問，那也謝謝導演的回答，因為時間關係，我們開放最後簡短的問題。

Q5
不好意思，因為剛剛有聽到拉明說他是讀哲學的，那我想了解說他的思想、哲學背景跟影片之間有沒有什麼任何的連結？

拉明烏
答案是當然有，我以前是雙主修心理跟哲學，那我去美國的時候，我父母其實是希望我能留在美國，逃出緬甸這個國家。結果我學了不實用的東西，我沒有去當醫生也沒有去學資訊，但是我學的是跟人類行為跟人類思想有關，那它們很好的幫助我去說別人的故事。所以每次我跟演員合作的時候，我都會試著同理他們的感受，不論是在情緒上或是在智識上，所以我覺得心裡跟哲學其實是很大的幫助我做電影。

Q6
因為現在台灣資金的部分，很多創作者就是沒有錢，學生製片也沒有錢，我想問像這種狀況下，拉明是怎麼去找到資金？

拉明烏
那我就以這三部片為例，在拍攝的過程當中，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有跟非政府組織合作，從他們那邊拿錢，然後再用這些錢去拍我們喜歡的片。那當然你會有一些自由，也會有一些限制，就是因為錢不多，所以你可能只能拍一些比較短的紀錄片。如果是長的紀錄片，通常募資都相當困難，所以就像我之前說的，先接一些委託案，有了錢之後再去拍自己喜歡的。那我本來想把這樣的模式套用在《陌生成家》上，但是拍完之後我就完全沒有錢了。後來我去做了群眾募資，雖然很有趣，但其實錢不多，那我跟我的剪輯師跟攝影師，因為感情都非常好，我們每次都是同一個團隊一起拍，大家可以看到我們雖然錢很少，但還是可以拍出不錯的作品，不過你要說緬甸政府方面的支持則是完全沒有的。

那像《十年緬甸》那部片的資金也是來自非政府組織，但是在政變之後，其實很多非政府組織都離開了緬甸，所以我們的資金更短缺，也就是我們現在過的比以前更窮。也就是說，以前很多正常的募資管道現在都越來越少了，所以去年我第一次到一個海外的提案大會去提案，希望能夠找到共同製作的資金。我想我也沒有什麼解決的方法跟大家講，就是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即使沒什麼錢也沒關係，先做了，錢再想辦法。我認為雖然資金有限，但其實這些這樣的限制也會激發創意，我想它會逼迫你去探索不同的製作方式。